拉美“魯迅”加萊亞諾:21世紀,我們以全球化之名扼殺正義
20世紀,拉美文學爆炸為我們留下了豐富的遺產,直到今天它仍舊在被不斷發(fā)掘。加西亞·馬爾克斯說過,所有的拉美作家都在寫同一部書,他寫哥倫比亞的一章,其他人寫各自國家的一章等等。而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則是給這本大書編著目錄與注釋的人。
作為一名拉美作家,加萊亞諾的文學很難歸類到“魔幻現實”中去。他既不魔幻,也遠離了文學中的現實主義,他的三部曲《火的記憶》交織了大量傳說與神話,但那些魔幻的片段并不來自作者的大腦,而是來自上百本參考文獻和已經湮滅的口述史。他的現實主義沒有指向日常生活圖景,而是指向經濟、社會政策、民族工業(yè)與資本主義這些其他作家不會直接討論的話題。
從寫作的姿態(tài)來看,加萊亞諾更像是個學者,在一片被掠奪一空的大陸上搜尋著歷史的記憶,其歷程從南美原住民的創(chuàng)世神話直到21世紀的拉美現狀。在這個過程中,分裂的拉美國家走向了共同的記憶,發(fā)生在美洲大陸上的所有事情——無論是小說之內還是小說之外——都被囊括進了這本編年史的巨著。盡管成書于上個世紀,但它卻并沒有過時。今年年初,委內瑞拉的局勢引起了人們的關注,如何理解21世紀的拉美國家,如何探索發(fā)展的道路,在這些問題上,加萊亞諾的作品依然有很強的參考價值。他提出,在21世紀,世界正以全球化為名義扼殺自由和正義。
“請原諒這本書花了我太長時間”,他如此寫道,“寫這本書時我的手很快樂?,F在,我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感到驕傲,驕傲我出生在美洲,在這片污穢之地,在這片神奇之地,在風的世紀里”。
1940年9月13日,烏拉圭作家愛德華多·加萊亞諾降生在蒙得維的亞一個富足的中產階級家庭。具有意大利、威爾士、德國、西班牙血統(tǒng)的他,自身就像拉美這片多元的土地和經歷無數次混血的拉美人民,是一個多樣性的存在。
“太陽為我們獻上一場總是令人驚嘆的離別,從不重復昨日的薄暮和明日的夕落。他是唯一以如此神奇方式離開的。死去,再也看不見他將是多么不公?!?/p>
——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愛德華多在其最后一部作品《故事捕手》的末尾寫下這篇《一日的終結》,向他深愛的美洲和癡迷的寫作告別。他增刪謄抄11遍的這份書稿尚未付梓,2015年的殘忍四月就帶走了南十字星下的這位不知疲倦的老人,留下一串串美麗的故事和愛與痛的記憶。
翻閱國內已經譯介出版的愛德華多的十部著作,梳理他留下的精神遺產,我深深被這位孜孜不倦地追求美好事物、堅決捍衛(wèi)正義自由、堅持以自己的方式來描繪拉美、癡迷于搜集并講述一個個小故事、筆鋒犀利簡潔卻又深藏柔情的老人折服。
從信仰走向現實
不斷蛻變中的成長
年幼的愛德華多在父親眼中是一個充滿好奇心的聰明小子,他在像博物館一樣的大宅子里享受祖輩的疼愛,在三百公頃的莊園里騎馬嬉戲,在英國學校接受世俗教育。但每個周六的下午,他都會跪在莊園教堂里祈禱、沉思;他經常給表兄弟畫一些辛辣諷刺意味的漫畫,毫不掩飾犀利批判的視角;他一直懷揣著夢想:成為一名圣徒或足球運動員,1950年世界杯決賽之際,9歲的小愛德華多哭泣著跪在十字架前,請求奇跡護佑烏拉圭國家隊。
《火的記憶》第三卷中有一位貫穿全書的人物、薩爾瓦多工農運動的領導人米格爾·馬莫爾,加萊亞諾用12篇短文記錄了他11次死而復生的故事。作家認為米格爾是“拉丁美洲”最確切的隱喻,一直在無休止地誕生。作家還認為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經歷許多次的死亡和誕生,在《愛與戰(zhàn)爭的日日夜夜》里他也寫下了自身的兩次死亡,《擁抱之書》中記載了他的第三次復活,每一次死亡都是與過往告別,每一次新生都是一次蛻變。
第一次蛻變發(fā)生在13歲時,父母離婚打斷了他衣食無憂的童年生活,小愛德華多厭倦了學校里以西方主義為中心的教育體制,便輟學打工,幫助母親維持生計;也就在那一年,他對宗教信仰的熾熱一下子煙消云散,突然間他丟失了上帝。
14歲的他開始在烏拉圭社會黨周刊《太陽報》上發(fā)表漫畫,他與社會黨派領導人等左翼人士接觸日益增多,每日浸泡在咖啡館里,聆聽來自歐洲的社會主義陣營的各種人士進行辯論,他大量閱讀歐美文學作品,這讓他自幼就躁動不安、渴望尋求答案的心找到了共鳴。但如此深入心靈的探索讓年輕的加萊亞諾與《麥田里的守望者》霍爾頓一樣陷入了更深的困惑和孤獨,他認為自己生錯了世紀或星球,每天夜里他坐在床邊,不停地抽煙,煙頭慢慢堆滿煙灰缸。
充滿戰(zhàn)斗情懷的政治活動仍不足以釋放他的憤慨和激情、嘗試寫作卻總難徹底抒懷,于是,剛滿19歲的他買了足以殺死一匹馬的安眠藥來終結生命。在被及時救治之后,再次睜開雙眼時他感到第一次清楚地看見了世界。他擁有了寫作的能力。身體傷痕累累的青年重燃生命之火,義無反顧地投身于新聞事業(yè)和文學創(chuàng)作。第二年,他進入在烏拉圭乃至拉丁美洲影響巨大的左翼媒體《前進》周報,后成為編輯部主編。他訪問過中國和蘇聯(lián),采訪周恩來,27歲采訪切格瓦拉??陀^、冷靜而尖銳的文風讓他成為當時烏拉圭最敏銳的記者之一。
第三次誕生
在混亂中心追逐歷史真相
30歲時,加萊亞諾深入委內瑞拉的雨林去親眼見證資本主義對拉美勞動力的壓榨和奴役,當地惡劣的生存條件讓他兩次患上瘧疾,高燒、潰爛和疼痛把他推至鬼門關。與前一次主動尋死不同,這一次他有著強烈的求生欲望,他覺得自己“沒有疑惑也沒有恐懼,整個星球都是我的應許之地”,他意識到他是追逐詞語的獵手,寫作是他死后與他人相處的方式,那些他曾愛過的所有的人和事都將不會死去。這是他的第三次誕生,隨之誕生的是《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
《危機》(Crisis)
1973-1976年,加萊亞諾在阿根廷創(chuàng)辦了《危機》雜志,“在三年多的時間里,《危機》發(fā)行了40期,始終如一地堅定傳遞獨立而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不發(fā)表中立或假裝中立的言論,不表達他人的回聲或空洞的聲音?!?盡管雜志的編輯們各自持不同政治立場,加萊亞諾堅持胸懷拉丁美洲承諾,帶有強烈的個人意志,并尊重每一位編輯的言論。在他的帶領下,《危機》與《前進》周刊一樣,在整個拉美大陸都產生了重大而獨特的反響,也標志著加萊亞諾新聞事業(yè)的巨大成就。
1976年,阿根廷軍政府上臺,加萊亞諾被列入死亡黑名單,在周旋失敗之后,他決定關閉《危機》雜志,舍棄新聞事業(yè),流亡他鄉(xiāng)。進入追逐詞匯、搜集故事的寫作生涯。1989年柏林墻倒塌后,加萊亞諾重新審視他的思想,反思拉美大陸的新自由主義改革和私有化運動,反對以金錢為中心的經濟全球化運動。他表示在20世紀,世界的一半以自由為名犧牲了正義,另一半的世界以正義為名犧牲了自由,而在21世紀我們以全球化為名犧牲了正義和自由。
從虔誠地誦讀整本的《圣經》到仔細研讀《資本論》,從咖啡館里聆聽他人的故事和觀點到深入戰(zhàn)火中心,從陷入孤獨與空虛到不再感到迷惑和恐懼,從早期的各種題材的寫作嘗試到之后打破體裁界限的片段式小文,加萊亞諾經歷了一次次的蛻變和重生,逐漸成長為我們現在讀到的愛德華多·加萊亞諾。
現實中的自我批判
冷靜的思考永遠大于政治立場
2014年愛德華多·加萊亞諾在巴西利亞的書展上公開談及對《拉丁美洲被切開的血管》的看法,表示他不后悔寫這本書,但不敢重讀,書中傳統(tǒng)左派的文字非常乏味。加萊亞諾的這一論調在拉美左翼陣營引起很大爭議,也成為右派分子攻擊的“把柄”,但回顧他一次次的蛻變,通讀他的作品和他參與的政治活動,把焦點放在他所說的“傳統(tǒng)左派”上,似乎就可以理解作家的自我批判,經歷四十多年,現實發(fā)生很大改變,歷史證明左派政黨也曾犯下許多嚴重的錯誤,也在磕磕絆絆中不斷自我修正?;蛟S恰恰在這份“自我否認”中,我們可以看到加萊亞諾多年來的堅守:不停探尋問題答案、尋找愛與正義的冷靜與激情。誠如他談起少年時代的宗教熱忱時所說:小時候的那份虔誠就像紅酒杯底部的沉淀,從沒離開,而是變了模樣、換了名字,他仍在內心深處或其他事物身上尋找上帝。
哥倫比亞海邊的一個漁民說:“我們隨心而動,但我們也動腦子;當我們把兩者結合起來時,我們就是感受思考的人?!?在拉丁美洲的歷史上,各種各樣的主義和思潮蒙蔽了人們的雙眼,讓大家忽略了周遭美好事物的完整性,美洲的記憶被切成碎片,原本應該七彩紛呈的人間彩虹被肢解得七零八落,物質世界不斷異化,人們?yōu)槲镔|服務,靈魂脫離肉體,思想疏離心靈。因此,加萊亞諾一直在做一個感受思考的人,并堅持用“感受思考的”文字去重建美洲的記憶。
加萊亞諾秉持伽達默爾的觀點,認為存在無數視角來理解世界,一切以語言為工具。他認為每個生命,不論高低貴賤,都應該綻放光彩,而真正熱愛生命的人會與那些阻礙生命綻放的一切事物做斗爭。所以他為那些不能讀他的書的人寫作,“為那些底層人,那些幾個世紀以來一直排在歷史的隊尾、不識字或者買不起書讀的人寫作”,在他的作品中,許多地位卑微的人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提供了看待世界的不同視角,講述屬于他們自己的故事,一個個的故事拼湊出完整的美洲記憶乃至人類記憶,創(chuàng)造出心靈與思想結合、多元共生的美,而作家本人則一直走在美的光彩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