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18年第10期|甫躍輝:守山人·緬桂花
甫躍輝 1984年生,云南人,居上海;復(fù)旦大學首屆文學寫作專業(yè)研究生,江蘇作家協(xié)會合同制作家;出版有長篇小說《刻舟記》,小說集《少年游》《動物園》《魚王》《散佚的族譜》《每一間房舍都是一座燭臺》《安娜的火車》《這大地熄滅了》等。
守山人
關(guān)于守山人最“有趣”的故事是這樣的:幾個女人上山抓松毛——松毛即掉在地上的松針,用抓筢歸攏,帶回家后便可當做好柴禾。那年頭松樹并不比現(xiàn)在少,但缺柴禾的人家太多,上山抓松毛的也就特別多,很多地方被抓得留下一道一道抓筢印?;蛴眉缈柑?,或用竹籃背,重量多在百多斤。那幾個女人大概是累了、渴了,跑到守山人的小屋,想討一口水喝。守山人是村里的老頭,那時候恰巧不在——守山人總是滿山跑,很少待在自己屋里。幾個女人也不客氣,看到墻角有個挺大的竹筒,提起來一看,竹筒頂端開了個小口,晃一晃,水聲叮咚。一個女人舉起竹筒,猛灌一大口,挪開竹筒,抿緊嘴,將竹筒推向旁邊。旁邊的女人正焦渴呢,依樣舉起竹筒,猛灌一大口,依樣挪開竹筒,抿緊嘴,將竹筒推向旁邊……七八個女人喝完一圈,碩大的竹筒已然空空如也。最后一個人放下竹筒,這時,眾人才哇呀一聲,吐了滿地。原來,那竹筒是守山人的夜壺。
奶奶給我講這故事時,那里面的人一個個都是有名有姓的。講到幾個人互讓竹筒,奶奶笑得流出眼淚說,哪個會曉得,水和尿都裝在一樣的竹筒里!
許多年后,我有些懷疑這故事的真實性。水和尿的氣味,總是容易辨出來的吧?
許多年后,那些喝過尿的女人,一個接一個過世了。那個守山人,大概也過世了吧?但那間小屋還在。
我家出門不遠,爬上背后山,一路往東,連連綿綿全是大山。山林莽莽蒼蒼,守山人的小屋分散各處,臨近了才能看到。其中兩處小屋倒是站在村里便能望見的,一處在水利科邊,一處在小娃墳?zāi)_下,兩處傍著同一條引灌溉用水的水渠,相距不過百多米。都是矮趴趴的土坯小屋,木門虛掩著,走進去,潮濕、昏暗、撲面而來的沉悶土腥味。墻腳支著鍋灶,鍋灶黑漆漆的,正對面的墻、墻上的椽子也一律熏得烏黑。四面看看,會發(fā)現(xiàn)墻上掛了個袋子,袋里有米,偶爾也會有臘肉臘腸。
水利科邊上的小屋是個單間,守山人是橫溝的,我似乎從未見過他。小屋門前有個土坡,土坡上種了好幾叢萬壽菊。我此生第一次見到這花,它的氣味、葉子、花朵,都讓我覺得新鮮而鄭重。我偷偷挖了一株回家,栽到后院水溝邊。連續(xù)兩三年,它越開越旺盛,蠟黃的小花叫人看了歡喜??刹恢涝趺椿厥拢髞砗鋈蝗懒?。
小娃墳?zāi)_下的小屋略大一些,進屋后,左手邊看得到一個門洞,里面是守山人的臥室。守山人是我們村里的老人,我不時會在村里遇見他,干瘦、矮小、背略駝,小眼睛瞅人時,透著機靈勁兒。我喊他,他便朝我點一點頭。好多次,我和奶奶從山里回來,到了他的小屋附近,會進去喝一口水——當然啰,因為聽過奶奶的故事,我總是對守山人的水多一份警惕。水是山泉水吧?清涼里夾雜了苦澀,但哪里管得了那么多!——好多時候,在山里最頭疼的事兒就是口渴。有一次渴得厲害,我甚至喝了路邊牛腳印里的水。那水淺淺的只夠一捧,渾黃的,看得見小蟲游動。后來,我很懷疑那水的成分,畢竟牛走路時,是會尿尿的。
幾年前,我在村里見到守山人,喊了他一聲,他照例瞇縫著小眼睛,朝我點一點頭?;丶液?,我和家人說起他,家人卻說,他過世好多年了。???!我一時恍惚,不知道是自己認錯人了還是白日見鬼了。
說到鬼,我一直挺佩服守山人的。他們不怕嗎?水利科邊的小屋,離鴿子板很近;另一間則緊挨著小娃墳。走出小屋,便可看見滿山墳頭。守山人怎么敢待在屋里?我又害怕又好奇。有時候明明好好睡在家里,卻想著,如果此時此刻,是在守山人的小屋里呢?假想的恐懼讓我拉緊了被子?;剡^神來,想起是在家里,又為自己的安全慶幸。
再往山里走,樹木越來越多,林子里雜草瘋長、陽光酷烈,愈顯得荒涼。再走七八里山路,到了新山腳下,會遇到另一間守山人的小屋。
那是我見過的最烜赫的守山人的住所了。先看到的是路邊的門樓。大門雖只剩個框了,邊上的小屋還是好的,守山人便住在里面。進得大門,后面一排石階朝上,石階兩側(cè)種了石榴樹、梨樹,結(jié)的果實都很胖大,但聽我媽說,并不好吃——有一次,她看到滿樹紅石榴,摘了嘗過。沿石階走二三十米,左手邊有個院子,院墻是碎山石砌成的,院墻腳下,一叢一叢綠綠的鐵籬笆。走進院子,南面西面各有一間瓦房。瓦房前植著幾棵大樹,依稀記得是椿樹、梨樹和銀樺樹。院子北面,有一片綠地,種了菜,還種了一些花草。如此富麗堂皇,也是守山人在住么?我倒是全然忘卻了。只記得那片綠地,曾經(jīng)怎樣地吸引了我——因為那兒種著好些甜茶。甜茶是草本,三四寸高,心形葉子,毛茸茸的,摘一片放進嘴里,甜得齁人。我們四個小伙伴相約去偷甜茶,緊張又興奮,聽誰喊了一聲,我們?nèi)鐾缺闩?。跑到門樓底下,才敢檢視戰(zhàn)果。三個人均斬獲不少,唯獨弟弟,手里拿著的是兩把解放草。解放草幼苗和甜茶,本是很相像的——過去了二十多年,我仍然沒弄清楚,甜茶究竟是什么。
我們躲在門樓的暗影里,想回去再拔些甜茶又不敢。
門樓旁的小屋,正是奶奶那則故事的發(fā)生地。
后來,連續(xù)好多年,我是連門樓那兒都不敢獨自去了。因為門樓后那條石階通往的那片墳地,剛下葬的棺材曾經(jīng)被挖出來過。
門樓旁小屋的主人,換了好幾任,最后一任,是我最為相熟的,我喊他老院公。我家住村腳,老院公家住村頭。到上海讀書后,寒暑假回家,我常去找他。他養(yǎng)了一頭水牛,耕種季節(jié)給人犁田耙地;他在院子里種了許多瓜果,有百香果、牛奶果和羊奶果;他臥室里還有個大木柜,掀開蓋子,口上一層鐵紗,鐵紗底下,嘶嘶吐著信子的,是幾十條蛇;此外,他還養(yǎng)了好多箱蜜蜂,所以,每次去找他,耳邊總是嗡嗡嚶嚶的。
那天,我們約好了。他看見我,便拿了銅炮槍出門。問:槍不是老早收走了嗎?答:托了好幾個人,才給留下來的。問:守山多少錢一個月???答:一千二一年。問:怎么在家里,沒到山上呢?答:去年就不做了,走不動了。我沒再問什么,他也不再說什么。我們吭哧吭哧地朝山上爬,經(jīng)過幾間守山人的小屋,小屋都空著。我們在大山里走了一天,撞見一樹很好的紅梅,撞見幾只很好的野雞,又撞見幾只很好的兔子,銅炮槍一槍沒來得及開。他自言自語,冬天,山里的東西不多了。其實我并沒想打到什么,卻仍有幾分失落。我們無可奈何地朝山下走。經(jīng)過門樓那兒,他推開虛掩的門,進屋拿起碗筷又放下,自言自語,這個留著吧;取下墻上的水壺又掛回去,自言自語,這個也留著吧。
走出小屋,他把門關(guān)上,門扣扣好。
我想問他那個故事是否是真的,終究沒說出口。
緬桂花
“出了作協(xié)的院子,拐個彎就到了陜西南路。路邊的梧桐很高大,綠蔭匝地。大概是因為靠近淮海路,一路上美女如云。吸引我的倒不是美女,而是一些沿路做小買賣的。那些推銷包包手表的有些讓人厭煩,不過還有一些真是挺不錯,比如吧,賣碟片的,常常是一輛助動車或摩托,架著一個木箱,箱子蓋兒打開,里面是各種各樣的碟片,沒有細看過,但似乎歐美的居多。車上還有個音箱,播放的都是歐美音樂,多半是很抒情那種。路過時就會下意識地走得慢了,聽那音樂漸漸消失。
“今天剛拐出巨鹿路,還見到一位老奶奶,頭發(fā)全白了,蹲在地上,面前有一只小籃子,籃子上面有個橫條木,擺著一排白色的花,竟然是云南老家特別常見的緬桂。緬桂開起來像是微型玉蘭,我見過的有兩種,白的和黃的,白的香,黃的不香。以前……大概上初中前,院子里有一棵黃的,每年開很多很多花,黃黃的一樹,經(jīng)常有村里的小孩女人來摘,花開后還會結(jié)出大串大串青葡萄似的果實。后來那樹不知怎么被水漚死了。院子陡然空曠了許多。白緬桂姑媽家有一棵,也是在院子里,不過不怎么到姑媽家,印象不是很深。印象最深的是施甸一中北部教學樓前面的兩大棵,有三層樓房那么高,開起來那叫香啊。上課時不經(jīng)意就會聞到,再要聞,卻又聞不到了。香得縹緲不定。那時和弟弟住在學校里的教師宿舍區(qū)“九家巷”,兩個人經(jīng)常晚間出來散步,走著走著就到緬桂樹下去了,總不免要在兩棵緬桂樹間徘徊許久。記得有一天晚上,和弟弟說,今后想起這時候的日子,肯定覺得特別好,會很懷念。弟弟說,不用以后想起,這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懷念了。現(xiàn)在想來,果然。
“一面走,一面回頭看老人擺弄緬桂,心想,不知有沒有人跟她買。這么想著,漸漸就走到賣碟片那些男人邊上去了。猛然想起,干嘛不跟她買一些呢。可已經(jīng)距離很多路了,天又這么熱,就懶得回去了。對啊,天又這么熱,不知道她的花賣掉沒有?!?/p>
——以上文字,是我2009年7月17日的日記,錄入時,稍微做了一些字詞上的修改。那時候,我還在復(fù)旦大學讀研究生,剛到上海作家協(xié)會實習。一晃眼,三年過去了。我是2003年到的上海,一晃眼,九年過去了。九年了,我仍然對老家的許多物事念念不忘。緬桂花就是其中之一。
中國實在太大,導致很多器物的名字難以統(tǒng)一,植物的名字,也是各地不一,可以說,非?;靵y。二十多年前,汪曾祺先生曾寫過一篇《葵?薤》,探究所謂的“葵”和“薤”究竟是什么東西。我小時候可沒這種精神。想當然的,就以為老家的緬桂花是桂花,而且誤會了很多年。高一時,我學著寫詩,在一首詩里把緬桂花當做了桂花,語文老師在班里讀了這首詩,表揚了幾句,接著嘀咕道,不過緬桂花和桂花可是兩種東西。我愣了一下,但沒太當回事。直到大學后,才知道桂花是另一種東西,知道后,卻不能立即接受,總覺得桂花怎么這么小呢?也不好看啊,總之,沒有緬桂花好看。
讓我誤會的,何止緬桂一種!開頭引用的日記,第二句話就錯了,上海陜西南路上的行道樹可不是梧桐,而是懸鈴木?!拔嗤└婕氂?,到黃昏,點點滴滴”,這里的梧桐完全是另一種植物。翻找資料后得知,懸鈴木大概有七種,中國引進作為行道樹的有三種,分別是一球懸鈴木(俗稱美國梧桐)、二球懸鈴木(俗稱英國梧桐)和三球懸鈴木(俗稱法國梧桐)。經(jīng)常我們把這三種懸鈴木都統(tǒng)稱為法國梧桐。為什么呢?那是因為近代懸鈴木主要是由法國人種植在上海租界內(nèi)的,除此,懸鈴木和法國人沒半毛錢關(guān)系。大概在晉代,懸鈴木就傳入我國了,相傳,是印度高僧鳩摩羅什帶來的。
轉(zhuǎn)回來,繼續(xù)說緬桂花。
我在日記里說,初中以前我家院子里就有一株緬桂花。那棵緬桂樹比碗口粗些,常年綠葉婆娑,開很多花??上屈S色的,并不香。但這并不妨礙人們對它的喜歡,村里還是有很多人來摘花。女孩子喜歡摘了緬桂花,用一根線穿了蒂,項鏈似的,掛在脖子上或者手腕上。好幾天,黃色的花瓣才會變黑、變干。這么漂亮的花,這么容易就敗壞了,怎么行呢?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限的。老家的人們想了個辦法:找個空罐頭瓶,洗干凈了,把帶著綠蒂的緬桂花裝進去,灌滿清水,擰上蓋子,最后,用蠟封住蓋子的縫隙,罐子不讓空氣進去。這樣,長年累月,緬桂花都不會壞。罐頭瓶可以放在床頭、放在桌上。
小時候有幾年,我跟奶奶住一屋。窗戶很小,采光不好,白天屋子里也是昏暗的。床邊的桌子上,除了放奶奶的針線和雜物,還放了這樣兩個裝滿黃色緬桂花的罐頭瓶。奶奶時常擦洗罐頭瓶的外面,不讓落上灰塵。不管白天還是黑夜,它們都像兩盞黃色的小燈籠,給了昏暗的屋子一絲光亮。許多年過去了,不知道那兩個罐頭瓶哪里去了,我沒在奶奶床邊的桌子上看到它們。
許多年過去了,夏天里,我在上海見了無數(shù)枝葉繁茂的懸鈴木,卻再也沒見到一棵開滿黃花或白花的緬桂花樹。
——以上全部文字,是我于2012年5月30日完成的一篇短文,題目叫做“故鄉(xiāng)的緬桂花”。轉(zhuǎn)眼快六年了,我在上海已經(jīng)見過幾株緬桂花了,那是2017年夏天,在路邊一家賣花草的小店見到的?;ɑú莶葜苯訑[在路邊,占了很大一片地。開車路過,遠遠地就看見一大片紅色,近了才看清是三角梅。停下車看,一盆盆花草似是隨手扔在了那兒,又多是大盆土盆,整個地方顯得荒僻荒涼而又茂盛坦蕩。在三角梅后,竟有幾株緬桂,湊近看,枝椏間一個個小花蕾含苞欲放。喊了好幾聲,賣花人才從附近小房子里走出。我挑了幾盆,其中就有一株緬桂,細細弱弱的樣子,主干只比拇指略細,樹梢剛到我的額頭。
將緬桂運回家后,在陽臺找了個位置(陽臺上已經(jīng)種了不少在老家常見的植物,譬如姜花、薄荷、劍麻和三角梅),用個紅褐色陶盆栽上。澆了一次水,第二天一看,竟然有個花苞出現(xiàn)在眼前,潔白如玉,嬌俏動人。不用怎么湊近,便可聞到熟悉的芳香。接二連三的,更多的花苞綻開,一天開出兩三朵甚至四五朵,最多時,樹上同時開著十七八朵花。從仲夏到初冬,花朵從未斷過,小小的陽臺始終清香彌漫。直到冬天來臨,樹上只剩下最后一個花苞,幾天過去,花苞仍裹著綠萼,如今,春天到了,那花才悄無聲息地開了,謝了。待到夏天,或許會開出更多的花吧?
如今我才知道,白緬桂的中文學名叫做白蘭,黃緬桂叫做黃蘭。黃蘭是要比白蘭香得多。可我怎么記得黃緬桂并不香呢?是因為大院子里那棵黃緬桂要比我高得多,距離遠了所以聞不到香?但我分明曾經(jīng)把花朵放到鼻子跟前聞過的。那么,是因為黃緬桂的花朵太過于鮮亮了,以至于我竟忽略了它的香?……記憶的不準確不可靠,由此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