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未來的寫作 ——在第四屆韓中日東亞文學論壇上的發(fā)言
關于未來的寫作
——在第四屆韓中日東亞文學論壇上的發(fā)言
在我的寫作經(jīng)驗中,“未來”一詞具有審美性質(zhì),可它又是可疑的。于審美性質(zhì)的范疇,它意味著尚未呈現(xiàn)的一切,想象中的一切和虛空的一切,這幾乎就是詩歌寫作過程中全部的精神家當和永遠也了卻不掉的天國夢。而它的可疑之處又在于,我們處于現(xiàn)在,處于虛弱的寫作與思想貧血相互矛盾的旋渦中,處于對現(xiàn)實失控和對未來一無所知的崩潰與惶惑中,卻又總是號稱我們的寫作只針對未來,是為未來的人們而寫作,仿佛未來真的就是所有因為寫作而悲傷地死去的寫作者的天堂。
1946年,俄裔天體物理學家伽莫夫乘坐美國空軍的飛機,輾轉各地進行演講。有一天,當他在紐約的一家咖啡館靜坐時,于一個真實的瞬間,親眼看見了大腦之中原子和亞原子在旋轉,看見分子,行星、銀河系和超星系團在旋轉,于是便在咖啡館賬單的背后,用數(shù)學公式將自己看見的一切迅速地記錄了下來??墒潞螅麉s無法辨認他當時一蹴而就的潦草的字跡,更是無法獲取那一瞬間神賜般的秘密信息。德國藝術家克魯格和里希特在復述這一事實時,說伽莫夫因為無法辨認自己過去的手跡,“他再也不曾如此精確地看見這個世界”。
這真是一個令人著迷的事件,它曾向我提供了有關“本相”和“未知”的發(fā)現(xiàn)及消失的整個過程,而且那天書般的記錄于我而言,仿佛就是作家和詩人的書寫宿命。之所以又重提這一塵封了八十多年的事件,當然是因為今天我們關于未來寫作的討論,而且完全是針對“為未來而寫作”這一話題。
眾所周知,作家和詩人本來不應該可確實又擁有著令人詛咒的話語權上的優(yōu)越感,許多作家和詩人甚至擁有著唯我獨尊的唯一性和排他性,在社會學領域和文學領域均表現(xiàn)出某種虛空的自負與狂妄。在這兒,我想質(zhì)疑的是,大家不妨靜默五分鐘,半個小時,甚至更長時間,認真地想一想:當我們像伽莫夫那樣置身于“喧鬧的咖啡館”,我們所記錄的世界,是否真的在某一個瞬間飛旋在我們的大腦中?那世界的本相出現(xiàn)了,但它們是否精確無誤?世界呈現(xiàn)之時是否讓我們像伽莫夫那樣,同時聽見了記憶中教堂傳來的美妙的音樂?我們在記錄這一切的時候是否也像他那樣情不自禁?我相信絕大多數(shù)的寫作者回答不了這樣的問題,或者不贊同如此奇異的瞬間呈現(xiàn)即是虔誠書寫的范式,而我也無意得到什么肯定或否定的回答,因為所有的回答已經(jīng)在事件中生成為一個難以探究的黑洞:當書寫完成,事后卻因為字跡潦草而無法辨認?!白舟E潦草”這四個字,放在書寫的那個瞬間或是漫長的黑夜中,它無疑可反映出作者在復述時刻沉浸于電光石火、自焚式獻祭、狂喜等一系列積極元素之中時的書寫狀態(tài),可一旦放之于一個小時之后,十年之后,一百年之后,也許我們就只能接受寫作者與文字雙重自焚所帶來的后果。即使我們的確精準地呈現(xiàn)了本相和未知,可一切又重歸于零,狂喜與不幸同時發(fā)生了。
不幸或許不僅僅局限于此,還有一種不幸必須提及:對一些作家和詩人來說,也許他們并沒有像伽莫夫那樣以科學家的眼光看見別人沒有看見的世界真貌,他們卻假裝看見了,他們看見了卻又因為個人的審美又篡改了,他們看見了卻又不得不屈服于某種意志而把世界真貌偷換成了另外的場景,于是,他們的書寫,不但沒有了伽莫夫書寫數(shù)學公式時的喜悅與迷狂,甚至連最基本的書寫樂趣也沒有,那字跡的潦草意味著某個特殊年代的特殊語言,意味著膽怯與羞恥,意味著語言的隱身。當然,這“字跡潦草”也可以視為未來對現(xiàn)在的否認,視為時間對文字的不信任,視為某種寫作的一次性。
話題至此,我明顯感受到了文學悲劇給我?guī)淼闹舷⒏?,因此,我得說一點文學悲劇之中的喜劇性。我寫過一篇名叫《在巧家縣的天空下》的散文,這篇散文主要是說,有一個鄉(xiāng)村語文教師,每天都在給一個開在未來時空里的書店寫信或訂購文學作品,而他也果然收到了一封封回信和一本本未來出版的文學著作。讓他意外的是,在未來出版的我們這個時代的杰作,作者竟然是我們現(xiàn)在聞所未聞的匿名者,而少數(shù)的我們現(xiàn)在就閱讀過的文學作品,在未來也在出版發(fā)行,但這些作品無一例外的進行了重大修改,或者說這些作家在書寫某部書稿的時候還另寫了一部針對未來的版本。我的這篇散文顯然是虛構的,我想說的是,在我虛構那個開在未來時空里的名叫“獅子吼”的書店時,我的確聽見了一頭獅子,在未來的時空里,正掉過頭來,對著我們這些現(xiàn)在的寫作者,發(fā)出一陣陣震耳欲聾的叫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