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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7期|王十月:喇叭褲飄蕩在一九八三(中篇節(jié)選)
來源:《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7期 | 王十月  2018年07月02日10:42

1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我的哥哥王中秋參加完了中考,如果不出意外,他將成為一名中專生。成了中專生意味著什么呢?意味著王中秋將成為城里人,和街上的那些街痞子們一樣的城里人,而且要比坐在供銷社里的街痞子朱衛(wèi)國要牛皮,比騎著綠色自行車的郵遞員劉愛民要牛皮。我的少年哥哥就可以堂堂正正地走到青山新華書店的營業(yè)員何麗娟的面前說,何麗娟,何麗娟,我喜歡你,我們談朋友吧!

我知道王中秋的心思,我要揭發(fā)他,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氓,我看見過他偷偷畫沒有穿衣服的女人,那個女人的奶子翹翹的,屁股圓圓的,燙著鋼絲頭,一看就是何麗娟。我一直不明白像我哥哥這樣的才子,怎么會喜歡何麗娟。說老實話,何麗娟一點也不好看,不過她長得很白,比我們村里的姑娘們都要白??墒沁@有什么了不起的呢?她一天到晚坐在書店里面,日不曬雨不淋的當然就白了,我們村里的姑娘們?nèi)绻蚕袼菢?,天天坐在書店里,肯定比她還要白??墒俏业母绺缇尤徊幻靼走@樣簡單的道理,他就是喜歡上了何麗娟,喜歡了他又不敢說,因為人家是街上的。街上的人和我們雖然住得不遠,但我們是兩個世界里的人,街上的人輕易不同我們鄉(xiāng)里的人玩,鄉(xiāng)里的人也輕易不同街上的人玩。當然,如果村里面出了一個格外出色的人,有幸和街痞子們成為了朋友,那么他在村里的地位是會一下子變得高高在上的,連他們的父母都會覺得臉上有光。

我的哥哥王中秋沒有街痞子朋友,可是他野心勃勃,他愛上了街上的何麗娟,他居然還畫了何麗娟的“果體”畫。我在發(fā)現(xiàn)了哥哥畫的光屁股何麗娟之后,曾經(jīng)想過向父親揭發(fā)他的罪行,如果我當時揭發(fā)了,也許我的哥哥王中秋就不會犯后來的那些錯誤了,他的人生也許會因此而改變,但是我當時沒有揭發(fā)他,而是不失時機地敲詐了他一次。

晚上我和哥哥睡在一張床上的,打我記事起,我就和哥哥睡在一張床上,從前是兄弟倆睡在一頭,后來哥哥不再和我睡一頭了。那天晚上,我又爬到了哥哥的那一頭。哥哥有些不高興地說,小鬼,你睡回你那頭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哥哥叫我小鬼了,好像是看過一部什么電影之后。我喜歡哥哥這樣叫我,哥哥叫我小鬼時,我就覺得和哥哥格外的親,我就覺得我的少年哥哥像一個大首長了。那一刻,我差點就放棄了對哥哥的敲詐??墒俏业母绺缭谡f完那聲小鬼之后,就不再理我了,這讓我很生氣,于是我鼓起了勇氣告訴哥哥我偷看了他畫的畫。我說沒想到你這么流氓,畫果體女人。哥哥一本正經(jīng)地糾正了我的錯誤,說不是果體,是裸體。哥哥看上去一點也不驚慌。我說哥哥,我知道你畫的是誰,你畫的是何麗娟,我要去向父親揭發(fā)你。哥哥這下慌了,哥哥說你可不能亂說??粗绺缁艔埖臉幼?,我的心里又有些不忍了,他可是我的哥哥,是我的偶像,是我心目中的神??墒俏易焐蠀s說我不僅要向父親揭發(fā)他,我還要向?qū)O立文揭發(fā)他。哥哥開始是威脅我,說如果我膽敢不自量力去揭發(fā)他,他會給我好看的。可是我并沒有屈服于哥哥的淫威,后來哥哥主動提出幫我買一本小人書,我提出要買三本,哥哥說他只有買一本書的錢,最后我們兄弟倆以一本小人書外加一根麻花達成了交易。

哥哥是我的偶像。這話一點也不錯,哥哥不僅長得好看,而且學習成績很好。周圍的人都相信我的哥哥遲早會成為一個城里的人。父親在教訓我的時候用得最多的一句話是,你也不學學你哥哥,你要是有你哥哥一半懂事我也就放心了。父親還不只一次地斷言我將來的命運是上農(nóng)業(yè)大學。所謂的農(nóng)業(yè)大學就是在家種田,我的哥哥那就不一樣了,他將來是要進城里去的,是要吃國家糧的。

父親有時也教育哥哥,父親在教育我哥哥的時候,總是會拿街上的街痞子們說事,父親說你看人家朱衛(wèi)國,你再看看人家劉愛民……哥哥那時就低下了頭,一聲不吭。父親說,你這是什么態(tài)度,一天到晚一聲不吭的,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你將來要考中專的,考上中專了要當老師的,當老師怎么能不說話呢,你要多說話。

我在一旁插嘴,我說我就愛說話。

這一點我和哥哥恰恰相反,我的話很多。可是父親好像更加討厭我的話多。連周圍的鄰居也都討厭我,嫌我多嘴多舌。果然,父親瞪了我一眼說,多嘴多舌,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

在父親的眼中,哥哥是一家人未來的希望,他讀書用功,他品行端正,除了不愛說話之外,就沒有了其它的缺點。其實父親是被哥哥蒙蔽了,通過上面的事實,現(xiàn)在你們知道了,我的哥哥是一個隱藏極深的流氓。我一直擔心哥哥有一天會被孫立文帶走??墒菍O立文似乎也沒有發(fā)現(xiàn)我哥哥的問題,我哥哥的問題只有我知道,而我打死也不會去向?qū)O立文告發(fā)哥哥的。

關(guān)于孫立文的身份我后面再對你說。我現(xiàn)在還是想說說我的哥哥,我的哥哥王中秋還是一個才子,他會寫毛筆字,從他上初中時起,過年時貼在門口的對子就是歸他寫了。初二時,我的哥哥就給鄰居們寫對子了。我的哥哥練過書法,他的字很好看,我說好看,村里人也說好看,連街上的街痞子們都知道我哥哥的字寫得好看。有一次我還聽見何麗娟和另外一個胖胖的營業(yè)員在聊天時就聊到過我哥哥,他們稱我哥哥為書法家。我把何麗娟的話添油加醋告訴了哥哥,哥哥在后來很長一段時間里每天晚上都要練兩個小時的書法。我知道,我的哥哥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何麗娟,包括他用功地讀書,并不是想成為一個老師,而是想變成一個城里人,這樣的話,他就可以大膽地追求何麗娟了,最起碼向接近何麗娟的路上邁出了一大步。我的少年哥哥就這樣在通往何麗娟的大道上一路狂奔。

2

一九八三年的夏天,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開始流行起了喇叭褲,關(guān)于青山鄉(xiāng)是誰第一個穿喇叭褲,當時有多種說法,有人說是朱衛(wèi)國,有人說是劉愛民,還有人說是棉花采購站的張胖子。不過我堅持第一種說法。

我第一次見到喇叭褲,是在哥哥王中秋的指引下。記得那天哥哥從街上回來了,回來時他一臉的失落。哥哥是去書店里看書去了,我知道哥哥其實不是去看書的,他是去看何麗娟的。從前哥哥去書店看書愛帶上我,哥哥是一個膽小的人,他一個人去,害怕何麗娟看穿了他的狼子野心,可是有一天,何麗娟居然主動找哥哥說話了,何麗娟說,喂,我認識你,你叫王中秋,你的字寫得很好看。

我哥哥的臉一下子就紅到了脖子根,我一點也沒有夸張,我的哥哥當時的表現(xiàn)相當糟糕,他幾乎激動得不會說話了。我急得在一邊說,我哥哥也認識你,我們村里的人都認識你,你的名字叫何麗娟。我差一點就說出我的哥哥偷偷畫她的事了,不過當著一個女孩子的面說我的哥哥畫她的果體是一件很難以說出口的事情,我因此而將到了嘴邊的話生生地吞了回去,我聽見我的嗓子里咕咚一聲響,好像吞進了一只大蛤蟆。

自從那一次何麗娟和哥哥說上話之后,哥哥就再也不帶我一起去書店了,我想哥哥是害怕我一不留神說出他的秘密,如果何麗娟知道了哥哥偷偷畫她的裸體,那哥哥就慘了。我也知道說出這樣的秘密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說不定還會驚動孫立文,可我是有名的大嘴巴,我一激動起來就會把什么都給忘記的,因此我的哥哥不帶上我是英明的,我并不恨他。

哥哥往書店里跑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了,哥哥每次回來時,臉上的表情都不一樣,有時是興高采烈的,有時呢,像丟了魂的樣子。我知道哥哥是害了相思病了,我真的不明白,我的哥哥為什么這么沒有出息,居然害上了這樣丟人的病。

看,我又扯遠了,還是說喇叭褲。我的哥哥那天從書店里回來,顯得心事重重的樣子。晚上睡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我說哥,你想何麗娟了,你想她你就對她說嘛,如果你覺得說不出口,你可以給她寫情書,如果你不好意思給她,那么我?guī)湍闳ミf情書。

哥哥沒有回答我的話,卻突然說,如果我有一條喇叭褲就好了。

對于喇叭褲我其實一點也不陌生,那時村里愛放錄像,哪一家有人結(jié)婚了放錄像,有人生孩子了也放錄像,甚至死了人也放錄像,錄像里的流氓就愛穿喇叭褲??墒悄鞘卿浵窭锏氖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怎么會有人穿喇叭褲呢,那么大的褲腳,走路時像拖著兩把大掃帚。再說了,錄像里穿喇叭褲的大多數(shù)都是流氓,哥哥如果穿上喇叭褲,那不是暴露了他的真實面目了嗎?我真的為哥哥的想法捏了一把汗。

朱衛(wèi)國就穿了一條喇叭褲。哥哥說完這句話,不再言語。我也很快就睡了過去。

第二天,哥哥拉著我的手說,弟,咱們一起上街。

我說上街干嗎,又去書店看何麗娟?

哥哥不滿地白了我一眼說你的話可真多。哥哥說你到了就知道了。哥哥帶著我走過了書店,走過了采購站,然后就走到了供銷社,于是我就看見了朱衛(wèi)國,朱衛(wèi)國站在供銷社的門口,雙手背在后面,好像是插在屁股后面的口袋里。供銷社里面的一個雙卡錄音機里很大聲地放著音樂,朱衛(wèi)國仰著頭,微微地閉著眼,他的屁股隨著音樂在一扭一扭。

哥哥拉了拉我的手,指著朱衛(wèi)國。

我說這不是朱衛(wèi)國嗎?他有什么好看的呢?他這是在干什么呢?搖頭晃腦的樣子。

哥哥很有點生氣了,那是一種恨鐵不成鋼的生氣,哥哥小聲說,弟,你看他的褲子。

于是我把關(guān)注的重點轉(zhuǎn)移到朱衛(wèi)國的褲子上了。天哪,朱衛(wèi)國真的穿了一條喇叭褲,他的屁股和大腿被褲子緊緊地繃著,他的褲腳像兩把特大號的掃把隨著他的扭動在來回掃動。 真的是一條喇叭褲啊。

喇叭褲——

我當時就驚叫了起來,哥哥慌忙伸出手來捂我的嘴巴,可是哥哥的動作還是遲了半步,我的那一聲尖叫已傳了出去,在我們那條不到二百米長的街道上空回蕩。朱衛(wèi)國聽到了我的驚呼,他睜開了眼,用一種得意的眼光瞟了一下我,又瞟了一下我的哥哥。朱衛(wèi)國對于我居然認識喇叭褲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興趣。朱衛(wèi)國對我招了招手,我有點害怕,別看我平時的話很多,膽子也很大,那是在我們村里人面前,可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對我招手的是街痞子朱衛(wèi)國,我一下子就緊張了起來,可是我看見朱衛(wèi)國在對我笑,于是膽子又大了起來。

你怎么知道這是喇叭褲的?朱衛(wèi)國還在隨著音樂的節(jié)奏扭動著屁股,不過沒有剛開始扭得那么帶勁了。

我說錄像里看到的嘛。錄像里的人都穿喇叭褲啊。

朱衛(wèi)國于是又對我哥說,王中秋,這個是你弟啊。

我哥點了點頭。朱衛(wèi)國沒有再同我們說話,他轉(zhuǎn)身進了供銷社。

在回來的路上,我和我哥都顯得有些興奮。哥說,弟,你猜他的褲腳喇叭口有多大?我說不知道。我哥說,最少有一尺二。哥又說,弟,你覺得喇叭褲好看嗎?我說好看,就是要很多的布才能做一件,爹是肯定不會給你做這樣的褲子的。哥聽了我的話,彎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子,朝遠處的稻田用力扔了出去。

3

小鎮(zhèn)上流行什么都快得很,在我和哥哥一起去街上參觀過朱衛(wèi)國的喇叭褲之后的頭兩天,我成了村里的名人,他們不再討厭我這個多嘴多舌的家伙,他們一個個張大了嘴聽我繪聲繪色描述著朱衛(wèi)國的喇叭褲,在我的描述中,朱衛(wèi)國的喇叭褲褲腳被夸大到了一尺八寸??墒呛芸煊腥藢ξ业恼f法提出了質(zhì)疑,并且堅決地搖著頭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提出質(zhì)疑的是我的鄰居王大頭,我記得王大頭當時就張開大拇指和小指在地上拃了三拃。王大頭說,我這一拃是六寸,三拃剛好是一尺八,你看看,一尺八是這么長,這還是褲腳嗎?簡直就是裙子了嘛。

村里人其實也不好糊弄的,他們對我的說法產(chǎn)生了懷疑之后,就萌發(fā)了親自去看一看的想法,于是他們?nèi)宄扇旱氐搅私稚?,裝著要去供銷社買東西的樣子,親自參觀了朱衛(wèi)國的喇叭褲,可是他們回來之后卻說,街上穿喇叭褲的其實不只朱衛(wèi)國一個人,街上的街痞子們都穿上了喇叭褲。

在那時,街痞子們引導著村里人的潮流。在街痞子們穿上喇叭褲之后沒有多久,我們村里的一些大膽的年輕人也穿上了喇叭褲,不過他們的喇叭褲和街痞子們的還是有所區(qū)別的,比如褲腳就沒有街痞子們的大,而且屁股也沒有街痞子們的繃得那么緊。

村里第一個穿喇叭褲的是王大頭,他在參觀了街痞子們的喇叭褲之后,馬上就做了一條。王大頭不僅穿上了喇叭褲,還學會了將雙手背在后面插在喇叭褲的口袋里。我一直疑心喇叭褲有一種無形的魔法,還是拿王大頭打比方吧,從前他還算得上是一個好青年的,他除了有點懶之外,沒有別的什么毛病,從來不偷雞摸狗,也不打架斗毆,更加沒有聽說過他有調(diào)戲婦女的行為??墒谴┥侠妊澲蟮耐醮箢^像是變了一個人,他變得更加懶了,他一天到晚穿著喇叭褲,在村里,在那條不到二百米長的小街上走來走去。村里第一個穿上喇叭褲的王大頭很快就與眾不同了,他和街痞子交上了朋友,這是我親眼見到的,他居然和街痞子們一起站在供銷社的門口有說有笑,他還學會了吹口哨,將食指彎曲了放進嘴里,用力一吹,就打出了一聲響亮的口哨。我發(fā)現(xiàn)他們輕易不打口哨,他們只是在看見姑娘時打口哨,而且只是在看見漂亮的姑娘時才打口哨。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那些聽見他們打口哨的姑娘們雖然紅著臉走開了,可是她們并不生氣,如果有幾個姑娘們走在一起的話,她們就會隔了幾十米遠的距離罵街痞子們。后來我知道了一個詞,叫打情罵俏,我才明白過來,原來她們就是在打情罵俏。

穿上了喇叭褲的王大頭開始變壞了,他變得膽大了起來,他不僅仗著街痞子們的勢力大吹口哨,在村里居然也敢當姑娘的面大吹口哨。我真是不明白,我們村里的那些姑娘們是怎么了,她們居然一點也沒有看出王大頭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流氓,她們似乎開始對穿上了喇叭褲的王大頭產(chǎn)生了好感。可是王大頭的風光也是短暫的,就像街痞子朱衛(wèi)國的風光是短暫的一樣,村里二十郎當?shù)哪贻p人,很快都穿上喇叭褲了。但是問題也隨之而來,喇叭褲的褲腳這么大,穿上做農(nóng)活是極不方便的,而且喇叭褲的屁股繃得太緊了,做事時不能彎腰,一彎腰,褲襠就繃開了。解決這個問題的方法只有一個,那就是不做事,盡量少做事。穿上喇叭褲的村里人開始學得像街痞子一樣游手好閑起來,他們大白天的聚在街上東游西蕩,晚上還聚在一起跳起了迪斯科。

我的哥哥王中秋在那一段時間里相當郁悶,沒有人再把他這個大才子當一回事了,他那一年才十六歲,村里雖然流行起了穿喇叭褲,但哥哥是不可能穿喇叭褲的,首先父親這一關(guān)就過不了。父親是一個嚴厲的人,他決不允許他這個最有希望成為城里人的兒子變成一個游手好閑的二流子??墒歉赣H并沒有體察到我的哥哥內(nèi)心已是春心蕩漾。父親以為他的大兒子王中秋將來一定會為他掙足面子的,可是父親萬萬沒有想到,后來正是這個兒子讓他在村里顏面掃地。當然這還是后話,我這人有這個毛病,說起話來總是說到哪里游到哪里,這是個不好的習慣,我還是一件事、一件事地來說罷。

我的哥哥王中秋那天晚上正式對我說他要想一條喇叭褲。

哥哥有什么心里話要對我說時,總是選擇晚上,那個夏天的晚上特別的熱,我們并沒有睡在房子里面,而是睡在曬谷場上臨時支起的床上。這樣我們抬起頭就可以看見天上的星星,閉上眼腦子里滿是各種蟲子在淺唱低吟。那時已完成了搶收搶割的雙搶,父親和鄰居們都坐在曬谷場的黑暗之中。哥哥和幾個年輕人坐在谷場的另一邊。我也想過去和年輕人坐在一起,可是我被父親叫住了。

父親說十月你跑什么,你過來。我走了過去。父親扔給我一把大蒲扇說給老子來扇風。

我不情愿地過去給父親扇風,卻扇得心不在焉。父親說你的屁股上長了一個陀螺么,你就不能安分一下子。我說我只扇一百下。父親說一百下?老子供你吃供你穿你就給老子扇一百下,你看人家小芳都給她媽媽扇了五百下了,現(xiàn)在在給她爹扇,她給她爹也要扇五百下。我說小芳是女孩子。小芳的媽媽說,你這個兒子一張好嘴,男兒嘴大吃四方,將來是一個了不起的角色呢。我聽到這樣的話心里別提有多高興,我覺得還是小芳的媽媽比較理解我??墒俏业母赣H馬上接過話說,吃個狗屁,將來能吃上泥巴就不錯了。我知道父親說的吃泥巴和上農(nóng)業(yè)大學是一個意思,也就是說我就是種田的命。小芳的父親在一邊說,你們老大今年考得怎么樣?聽說考中專錄取通知書都下來啦。小芳的父親說這話時,掩飾不住他內(nèi)心的歡快。我們那里的人都是這樣的,大家都見不得別人過上了好日子,見不得別人家有什么風光的事情,我們那里的人都愛幸災樂禍。

我的父親一下子就沉默了下來,他一把搶過了我手中的扇子。父親說連風都扇不好,死一邊去。我得到了命令,一溜煙地就跑了。

我跑到哥哥他們那一圈人中間,那一群人是我哥哥王中秋,小芳的哥哥王大頭,還有李建軍,還有兩個女孩子。他們一邊抽著煙一邊談論著什么,見我跑過去了,王大頭不高興地說,你這個小東西,你跑這里來干嗎。

我說我怎么不能來呢?這塊曬谷場又不是你們家的。

王大頭說,這塊曬谷場就是我們家的。

我說是你們家的你叫它它答應你嗎?

他們就哈哈大笑了起來。他們一笑,我知道王大頭是在拿我開心了,我也笑了。我這人還是有一點偉大的,只要能給大家?guī)須g樂,別說是拿我開心,就是讓我馬上翻幾個跟斗,或者學幾聲狗叫,再或者晚上鉆進誰家的菜園子里偷幾個香瓜給他們,我都樂意去做??墒撬麄兒芸炀屠渎淞宋遥麄冊谡勚l和誰談上朋友了,還談到了誰家買了一臺雙卡錄音機,他們談到錄音機的時候就說,什么時候借一個雙卡錄音機,然后約幾個朋友一起跳迪斯科。王大頭問李建軍跳不跳,李建軍說只要王大頭借到雙卡錄音機就跳;王大頭又問我哥哥王中秋,我哥哥王中秋還在猶豫,李建軍說,中秋肯定是不能去跳舞的,他爹把他管得緊呢。這時就聽見我父親扯開了嗓子在喊我哥的名字。我哥不情愿地應了一聲,父親讓他馬上過去。李建軍于是追問我的哥哥去不去跳舞。我哥小聲說去,一定去。

我的哥哥王中秋挪到了父親那邊,父親冷著臉讓哥哥明天去一趟學校,看錄取通知書下來了沒有。哥哥答應了下來,可是那邊王大頭和李建軍他們已散了。

哥哥鉆進了床上,我也鉆進了床上。我說,哥,你真的去跳舞?

哥哥沒有說話。

我說,哥,你要真去跳舞帶上我好嗎?

哥還是沒有說話。

我說哥你要是不帶上我,我就告訴爹。

哥哥說,我又沒說不帶上你。

哥哥說完之后,沉默了好久,突然說,我要做一條喇叭褲。

我說,哥,我明白了,跳迪斯科都要穿喇叭褲。

4

哥哥想要一條喇叭褲的愿望還沒來得及對父親說出口,他就從天上掉到了地下。

就在哥哥和我談過他想要一條喇叭褲的偉大理想后的第二天,哥哥帶著我去了青山中學。青山中學是哥哥就讀的學校,原來的名字叫五七中學,后來改成了青山中學,我后來也進了這所中學讀了二年書。說實話,我在青山中學上學的那二年,并沒有給我留下什么好的印象,沒有好印象的主要原因是我的成績不好,特別是英語成績不好。我們英明的英語老師每天上課都把我趕出教室,為的是讓我在外面背誦一篇關(guān)于蝙蝠一會兒變鳥一會兒變獸的課文,結(jié)果我用了一個學期的時間還是沒有背出這篇課文,也就是說我有整整一個學期沒有上英語課。到了第二學期時,我們的英語老師很語重心長地找我談了一次話,他談話的主題是勸我不要浪費我父親的錢了,他從鋤禾日當午的唐詩談到了當時開始興起的經(jīng)濟浪潮,他的意思是說我這樣的學生讀書是沒指望的,早點回家種田還可以為家里省下一筆不必要的開支。結(jié)果我聽從了英語老師的勸告,讀完了初中二年級就回家種田了。我又扯遠啦。還是說說我和哥哥一起去學校的事吧。

在去的路上,哥就有點心神不定,他內(nèi)心的不安被我看出來了。我說哥,是不是去拿通知書?

哥點了點頭。

我說,哥,要是你考上中專,那就是城里人了,你是城里人了,爹就會給你做一條喇叭褲的,城里人都穿喇叭褲,你要是穿上喇叭褲,何麗娟就一定會和你談朋友的。

哥說,弟,你怎么這么多話呢?你不說話是不是嘴皮子癢呢?

我于是不再說話,兄弟倆悶了聲往學校走。可是去學校的路實在太漫長了,總是這樣無話可說,會把我悶死的。我于是又開始沒話找話說。我說哥,你為什么會喜歡何麗娟呢,她一點都不好看,她的屁股那么大,再說了,她比你還要大呢。

我的少年哥哥沒有心情同我討論這個問題,而是心事重重地問我,弟,你說哥能考上中專嗎?

我想都沒有想就說,肯定能考上。

為什么?

你是我哥呀。

哥就笑了,哥笑著說,你哥有什么了不起的呢。

我說我哥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

哥又笑了,哥說,偉大這個詞是不能亂用的。毛主席可以用偉大這個詞,哥不能用。

我說那我哥是世界上最雄偉的人。

這一次哥笑得更厲害了。哥說你很會用詞,你將來可以當作家。

我們?nèi)W校的時候一路上是說說笑笑的,可是回來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回來的時候哥哥一言不發(fā)。聽老師說,太可惜了,就差一分,差一分就可以考上中專了。

我知道哥的心情不好,可是我想不出什么辦法來安慰他。就差一分,我哥失去了一次成為城里人的機會。不過聽老師們說,這也未必是壞事,只是要多讀三年書罷了,哥沒有考上中專,卻考上了我們縣里最好的高中,一中。

讀三年一中,將來考大學,用點功,可能還會考上清華大學呢。后來非常不喜歡我的那個英語老師拍著我哥哥的肩膀安慰他。

其實上中專有什么好呢,中專畢業(yè)出來大不了像我們這樣當個老師,有什么出息呢。哥哥的語文老師推了推他厚厚的眼鏡說,好好讀三年高中,將來考大學,你的字寫得這么好,你還會畫畫,說不定還能考中央美院呢……想開一點。

我的哥哥一言不發(fā)地離開了學校。我開始為哥哥擔心起來,我的擔心和老師們的擔心是不一樣的,我擔心哥哥回到家中時怎么過父親這一關(guān),我擔心哥哥的喇叭褲從此就真的要泡湯了。我擔心哥哥還要三年才成為城里人,三年后,何麗娟也許都嫁給街上的街痞子了??墒俏也荒軐Ω绺缯f這些,我只是跟在哥哥的后面,我的哥哥在前面耷拉著腦袋,我在后面耷拉著腦袋,我們一前一后,我想哥哥的心情一定很難受,于是我也哭喪著臉。路上遇到了好多熟人,他們都說,咦,這不是老王家的兩個兒子嗎?你們怎么啦?誰欺負你們了嗎?我的哥哥白他們一眼,我也白他們一眼。走遠了,我哥哥說一聲多事,我朝那人的背影吐一口口水,也說一聲多事。哥哥就笑了起來,哥哥一笑,我懸著的心就掉下來了。哥哥突然扯開嗓子叫了一聲。我也學著哥哥的樣子叫了一聲。哥哥說,這下好了,我終于解脫了。

我以為哥哥一定會被父親罵個狗血淋頭,哥哥也以為他一定會被父親罵個狗血淋頭。因此離家越近,我們的腳步就越慢。然而我們還是不可避免地走回了家。我們老遠就看見了父親,哥哥低下了頭,我也低下了頭。父親看看低著頭的哥哥,他就什么都明白了。父親出乎意料之外地一句話也沒有說。

哥哥回到家后就躲進了房間,并且從里面把門扣上了,他其實并不是心里難過,他只是害怕被父親罵。可是父親明顯地再一次錯誤理解了我的哥哥,他以為哥哥是因為沒有考上中專而傷心了,而難過了,而躲在家里不敢出門了。父親顯得很焦急的樣子,父親去敲我哥的房門,哥哥在里面一聲不吭。父親敲了幾下,就不敲了,父親就坐在大門檻上,父親一下子像老了許多,我那時才發(fā)現(xiàn),父親的頭上已有白發(fā)了。

父親就這樣坐了足足有半個小時,我被父親的樣子嚇壞了,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這樣子傷心失落過。我知道,哥哥的落榜對父親的打擊太大了。我就這樣遠遠地看著父親,我害怕父親有什么三長兩短,可是父親還是挺過來了。父親對我招了招手,他的嗓子一下子就啞了,他說十月你過來。我?guī)缀鯖]有聽清父親說了些什么,父親也發(fā)現(xiàn)他的嗓子啞了,他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十月你過來,父親說得還是含混不清,但我還是明白了父親的意思。

你哥沒有考上?

父親還是有些不死心,他想從我這里得到確切的答案,他或者還抱有一絲絲的幻想?

我告訴父親哥沒有考上,而且就差一分。父親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小聲問我,你哥不會想不開吧。

吃晚飯的時候,哥不肯出來吃飯。父親專門做了一碗面條,里面還臥了兩個雞蛋,父親讓我把面條端給哥。我覺得父親這樣做真是太過分了,我說爹,哥都沒有考上中專,您還給他煮面條打雞蛋?我說爹您太偏心了。

我的父親在對待我和我哥時總是很偏心,人家的父母偏心都偏向小的,可是我的父親卻偏向我的哥哥。我在四年級升五年級時沒有考及格,父親罰我收了整整一個夏天的狗屎,那個夏天我天天拎著一個狗糞筐子,拿著一把小釘耙出門,村里的人都知道我考試沒有及格,才被罰收狗屎的,他們看見了我都故意逗我玩,他們說王十月你又來收狗屎啦,我告訴你我剛才在山坡邊上的櫟樹下還看見了一堆狗屎。我說是真的嗎?我屁顛屁顛按他的指點找到了山坡邊上的櫟樹下,可是那里根本就沒有什么狗屎。父親還給我定了任務,每天不收夠一筐狗屎不準吃飯。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狗屎呢,而且周圍能找到的狗屎都被我收拾得干干凈凈了。我因此經(jīng)常背著一個筐子跟著村里的狗轉(zhuǎn),弄得村里的狗見了我像見了魔鬼一樣夾著尾巴就跑。父親這樣做太不公平了,我考試不及格就要收狗屎,哥哥沒有考上中專,卻能吃到面條煮雞蛋。

父親看我?guī)в星榫w,于是對我解釋說,你哥沒有考上中專,我怕他想不開,他要是不吃飯,會把自己給餓死的,他要是餓死了,你就沒有哥哥了。你難道不想要這個哥哥了嗎?

我聽從了父親的勸,于是端了面條去敲哥哥的房門,哥還是不開門。我在外面說破了嘴皮子哥還是不開門,我說哥你看,爹給你做的面條,里面還臥了兩個雞蛋呢,多香啊,你要是不吃我可吃掉了。這樣說時,我的口水都出來了,看著面條里面的雞蛋,我抻長了脖子吞了一口口水,像一只吞食田螺的鴨子。我說哥我的口水出來啦,你再不吃我真吃了??墒歉缭诶锩孢€是一言不發(fā)。我對父親說,你看到了,哥不聽我的話,他不想吃,面條再不吃都糊成一團了,糊成一團就不好吃了。哥反正不吃,還不如讓我吃了的好。

父親說,吃吃吃,你就知道吃,你吃吧,撐死你。

得到父親的命令,我三下五除三就把那一大碗面條倒進了肚子里。我的肚子夸張地鼓了起來,我摸著肚子打了兩個飽嗝,對父親說,爹,我知道有什么辦法能讓哥吃飯。父親說什么辦法,我說給哥做一條喇叭褲,哥想要一條喇叭褲。

父親一下子跳了起來,父親說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說哥想要一條喇叭褲。

5

父親終于對我的哥哥露出了兇惡的一面,當他發(fā)現(xiàn)我的哥哥并沒有絕食的勇氣或者說絕食的想法時,他就把心放進了肚子里。父親讓哥好好地復習,作好讀高中的準備。

一分,就差一分。哪怕差得多一點呢。

父親那些天總是愛對鄰居們這樣說。父親這樣說時揮動著胳膊。鄰居們于是都露出了同情的神情,連聲說也真是的,太可惜了,就差一分啊,你說這孩子,差一分從哪里不能摳回來呢?

不過我的父親這時已從失落的陰影中走了出來,我的父親說,也許還是一件好事呢,再讀上三年高中,將來考上大學,我就不信我們老王家出不了一個大學生,我就不信我們老王家的人一輩子就是摸牛屁股的命。父親在說到種田時,總是有各種不同的形容,有時說種田是吃泥巴的命,有時說是上農(nóng)業(yè)大學的命,現(xiàn)在他又把種田說成是摸牛屁股了。

可是,鄰居們說,上三年高中得花多少錢啊。

我的父親又揮了一下胳膊,說,討米要飯我也要把他供出來。

還有鄰居們提出了一個我想說的問題,鄰居們說也許你的小兒子將來能考上中專呢,我看他怪機靈的。

父親用不屑的目光瞟了我一眼,我慌忙用討好的目光看著父親。父親的眼光并未在我的身上作過多的停留。

他呀,父親說,能讀完初中就不錯了。

雖然我當時聽了這話心里很不服氣,可是現(xiàn)在我必須承認,我的父親還是有遠見卓識的,他知道不能把光耀門庭的希望寄托在我這個不爭氣的兒子身上,這一點在兩年后就得到了證實。

父親在一次吃飯時叫住了我哥哥,為什么說吃飯時叫住了我哥哥呢,因為我哥哥從來不坐在桌子旁吃飯,準確一點說是不同父親一起坐在桌子旁吃飯。吃飯時他總是端上一碗飯躲在房間里。我的父親叫住了我的哥哥。自從哥哥中考落榜以后,父親開始經(jīng)常教育起哥哥來。父親說中秋你坐下來吃,我是老虎么?我會吃了你不成。我就那么討你嫌,連吃飯都不想和我一起吃。父親要是這樣說我,那我肯定要回敬他老人家一大串的話,可是我的哥哥王中秋卻不一樣,他低著頭,還是一聲不吭。但是他也沒有聽從父親他老人家的話坐到桌子旁來吃飯,他依舊端了碗躲進了房間里面。

父親突然就發(fā)火了,自從母親去世后,我就很少看見父親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了。父親將碗和筷子往桌子上重重地一放。父親說你是一個姑娘么,一天到晚還躲進繡房里呢?你是一個啞巴么,我總是一個人在同你說話呀。你這是要氣死我么,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說話呀,你不說話我怎么知道你想要什么。

我的哥哥對付父親的辦法只有一招,那就是任父親怎么暴跳如雷,他都是一聲不吭。他總是以不變應萬變,而且每次都把父親氣得拿他沒辦法。父親有時拿起棍子要打哥哥,哥哥就站在那里讓父親打,他還是一聲不吭,這一點哥哥也和我不一樣,父親打我時,我就跑。父親在后面追,我就在前面跑。父親停下來,我也停下來。父親就罵我,你這個狗日的,你有本事晚上不回來睡??墒歉鶕?jù)我的經(jīng)驗,到了晚上,父親的氣也就消了。后來父親就不再打我的哥哥,但他老人家似乎越來越愛打我了。

父親這一次是真的氣了,他氣得嘴唇發(fā)抖,他氣得再也說不出話來了,于是他拿起了筷子沖進了房間,沖著低頭吃飯的哥哥手上就是一筷子打了下去。哥哥手中的碗當?shù)囊宦暰偷粼诹说厣?,碗里的飯撒了一地。要是我,肯定當時就大哭起來,那一筷子父親是用了很大的力的,后來我發(fā)現(xiàn)哥哥的手上腫起了很粗的一道紅印子??墒俏业纳倌旮绺绮]有流淚,他的眼里甚至連一點淚花花兒都沒有。我的哥哥是一個堅強的人,這一點也和我大不一樣,我是一個愛流淚的人,我看書愛流淚,后來看電視也愛流淚??墒俏业母绺鐝膩頉]有流過淚,我一直覺得哥哥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哥哥在挨了打之后,很冷靜地將地上的碗撿了起來,然后又找來掃帚將地上的飯掃了起來。他做這一切的時候看都不看我的父親一眼,父親再一次舉起了手中的筷子,可是他老人家再也打不下去了,父親自己倒是哭了起來。父親哭得老淚縱橫。父親說你們的母親死得早,我一個人又當?shù)之斈锏睦赌銈內(nèi)菀讍幔课乙膊恢竿銈儗眇B(yǎng)我的老,你們難道就不能學得聽話一點嗎?

父親在打了我哥哥之后,他一定很后悔。我看得出來,后來的一段時間,父親見了我哥哥,再也不敢兇了,不僅不兇,我看父親都有一點討好我哥哥的意思了。這讓我百思不得其解。而哥哥呢,他好像并未把和父親的沖突放在心里,他的心里想著的是怎么樣才能弄到一條喇叭褲,因為王大頭告訴他,朋友答應借給他雙卡錄音機了,他們正在約人,他們要搞一個迪斯科舞會。而且王大頭說他對供銷社的朱衛(wèi)國、郵電所的劉愛民都說了,棉花采購站的胖子們都說好了,他們都答應參加,還答應把街上的何麗娟和向小萍都叫上呢。

王大頭說,我們現(xiàn)在就要開始練一練了,街痞子們都來參加了。

王大頭說,現(xiàn)在的情況有變化了,現(xiàn)在不再是我們村里人跳一次迪斯科的問題了,現(xiàn)在是我們村里人和街上的人比賽,我們村里人一定不能輸給街痞子們。

王大頭這樣說時,我的哥哥一言不發(fā)。

王大頭小聲說,你還沒有喇叭褲嗎?

哥哥搖了搖頭。

王大頭說,抓緊一點啊。

這個消息給了哥哥以緊迫感,你想啊,到時參加舞會時,別人都有喇叭褲,而我的少年哥哥卻穿著一條土得掉渣的直筒褲,那像什么樣子呢,那一定會成為大家的笑柄的。如果沒有喇叭褲,哥哥是寧可不參加舞會的。這樣的時候,肯定是不能把希望寄托在父親身上的了。

哥哥遇到了難題,遇到了難題他就愛找我商量。我于是開始給他出主意,我首先想到了偷家里的雞蛋出去賣,我們家養(yǎng)了二十多只雞,一天最少要下十幾個雞蛋,我對哥說我們只要偷偷地把雞蛋賣了,就有錢做喇叭褲了。哥哥搖著頭說,家里的雞蛋父親心里有數(shù)的,少了一個他都知道哩。我說那我們每天藏起來兩個,父親一定不會發(fā)現(xiàn)的,每天下了幾個雞蛋爹又不會去記??墒歉绺邕€是搖著頭。哥哥說,一天一兩個,那得藏到猴年馬月才能做一條喇叭褲啊。

要不,咱們偷一點米出去賣。我說,不用你動手,我把米從家里偷出來,你背到鎮(zhèn)上去賣掉。哥哥還沒有等我說完就打斷了我的話,哥哥說,弟,你怎么總是想到偷呢?小時偷針,長大偷金。我說又不是偷別人的東西,我們偷自己家的。哥說偷自己家的也是偷。我于是沒有招了。哥哥想了一會,說,弟,我們晚上去逮鱔魚吧。我說行,這個辦法好。于是我開始用酒瓶做了一盞燈,用一根長的竹棍挑著,又準備好了竹簍。晚上我真的和哥哥一起去水田里逮黃鱔了。可是那一晚上我們忙到雞叫,只收獲了不到半斤的泥鰍和三條拇指粗細的黃鱔,其實那時黃鱔還是很多的,可是水田里都插上了秧,而且秧都長得很高了,黃鱔們躲在秧里面,我們根本就找不到它們。我們的計劃落空了。哥哥和我再也想不出半點能掙錢的辦法。哥哥甚至想到出去做點副業(yè),可是他那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能做什么副業(yè)呢。眼看著舞會的日子一天天臨近了。晚上,王大頭、李建軍,還有我們村里的好幾個年輕人都在月光下的禾場上練習跳迪斯科了,可是我的少年哥哥還在為沒有參加舞會的喇叭褲而發(fā)愁。哥哥著急,其實我比哥哥更著急。哥哥去打聽了,做一條喇叭褲最少要八塊錢,八塊錢啊,到哪里去弄到這八塊錢呢?哥哥越發(fā)地著急了。著急的哥哥開始恨起了我的父親,他說父親是一個老古董,說父親根本就不關(guān)心我們,還說父親其實只關(guān)心他的面子。哥哥說在這樣的家里呆下去,遲早會發(fā)瘋的。我說沒有啊,我們的家里其實很好的啊。哥哥說,你還小,你不懂。

那天我和哥哥坐在長江邊上的石頭上,我害怕哥哥想不開了去跳河。可是哥哥只是望著遠處的江水說他要離開這個家。

可是哥哥,我擔心地問,離開了家你要到哪里去呢?

哥哥指著長江說,我就順著長江往上走,一直走到長江的盡頭。

哥哥這樣說時站了起來,風吹著哥哥開始變得有些長的頭發(fā)。那一瞬間我覺得我將要失去我親愛的哥哥了。

我說長江的盡頭是哪里呢?你怎么才能走到長江的盡頭呢?你不吃不喝嗎?

哥哥說,長江的盡頭是巴顏喀拉山的唐古拉峰。哥哥還說他要是死在長江的源頭上,那該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啊。

(中篇節(jié)選)

選自《都市小說》2005年第10期

《長江文藝·好小說》2018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