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文藝》2018年第6期|鄭局廷:回鄉(xiāng)之路
導(dǎo)讀:
出身農(nóng)村、在大城市拼命掙扎仍活得萬分憋屈的“我”,終于在一連串打擊下,憤而離開都市、離開女友,回到鄉(xiāng)下?!拔摇毕朐谵r(nóng)村種葡萄創(chuàng)業(yè),卻在葡萄園轉(zhuǎn)讓、種植資金貸款等環(huán)節(jié),陷入一個又一個欺詐的陷阱。最終葡萄園被大雨所毀,初次創(chuàng)業(yè)失敗,父親也被催貸人綁架,生死不明……在這一路上,“我”雖然經(jīng)歷了諸多困境,但我的堅持與奮斗,也最終感化了我的女友的父親,獲得了他的認可和幫助。
一
“叮鈴鈴……叮鈴鈴……”
討厭的鬧鐘響了,把我從酣夢中刺醒。我蜷曲如蝦米的身子變換了一個姿勢,成“大”字攤在床上。纏人的瞌睡意猶未盡,像水蛇纏繞一般,讓人迷迷糊糊睡意難褪。
人就是欠睡,像欠奶的孩子,總想著那一口。哎—— 生活所迫呀,昨晚做兼職賺外快,本來平常時刻都是12點前結(jié)束,誰知守到11:40,我都沒接一筆單,正準備無功而返打道回府,“優(yōu)代駕”公司的調(diào)度電話打進來了,讓我趕到“天地錢柜”送一客人回蔡甸。像這種活路都是職業(yè)代駕所干,我一個做兼職的,白天還要上班,折騰上半夜可以接受,哪擱得住熬下半夜?本想推掉,但聽到跑一趟可賺兩百元,還是在猶豫之中接受下來。我的客人長得矮墩墩的,禿頂,赤紅的面頰及頭頂泛著油光,就像街道路口的“紅燈”,亮閃亮閃的。我把客人扶到車后座坐下,自己坐進駕駛位,第一次侍弄這款大奔豪車,心里還略顯緊張,點火也慢,啟動亦慢,行駛更慢。待逐漸適應(yīng),便駕輕就熟了。真是一分錢一分貨,德國造就他娘的牛!車到蔡甸城區(qū),我問客人住哪?客人含混不清地告訴我住在城郊,打開導(dǎo)航?jīng)]他說的那個位置。我停住車,問到底怎么走?客人醉眼朦朧地瞎指揮,一會兒東一會兒西,搞得我也辨不清東西,最后只能打他老婆電話,告之我行進線路。車子七彎八拐地,才在遠離城郊的一旮旯角落,找到一處鄉(xiāng)間別墅。我把客人攙到客廳沙發(fā)上躺下,客人家小嬌妻不滿地嘟噥道,“天天灌,天天灌,總有一天要泡死在酒里?!闭f完便去挪車,我貼近車窗口,面帶微笑問,“我怎么走出去呀?帶一腳唄?!焙跓粝够鸬?,對來時的路,我還真記的不那么清晰了。在這偏僻鄉(xiāng)野,讓我尋迷宮一樣地步行到城區(qū)再乘出租,只怕要搭上一夜了。小嬌妻沒理會我,面帶慍色道,“去去去,怎么來的就怎么回去?一個小代駕,還想我送你出去,沒門?!闭f著從車內(nèi)中控盒里取出一百元錢,很不耐煩地塞到我手里。我是要錢么?小代駕怎么了?小代駕大半夜把你老公送回家,你起碼講點人情味,把我送出這交通不便的荒郊野外,而你居然是這副嘴臉,是打發(fā)乞丐?還是差雞趕狗?有錢就能這樣任性?她娘的,向這種貨色討人情,老子真是大傻逼一個。我將手里的錢揉成紙團,狠狠地砸向她的臉,然后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想到這里,我感到格外解氣。雖然我從別墅走到蔡甸城區(qū)花了將近一個小時才乘上出租車,又從蔡甸返回武昌用了四十分鐘,渾身疲憊腿酸腳軟地躺到床上已過凌晨三點,但我不覺后悔,因為我揀回了一個年輕無產(chǎn)者的自尊。
瞥一眼鬧鐘,時針正指向“7”,不能賴床了,我一骨碌爬起來,來到衛(wèi)生間,接了一杯涼水,擠上牙膏,一邊漱口,一邊對著馬桶小便。七點一刻必須出發(fā),從我的住處武昌光谷地帶到位于漢口吳家山的公司上班,順溜時也得個把小時,如遇突發(fā)狀況,就要上班遲到。絕對不可以上班遲到了,兩年前在晉升主管的考評中,因為有三次遲到記錄,我未能走到主管的位置。一同進來的三個人,唯有我掉下,教訓(xùn)可謂慘痛。公司上上下下都在傳言,這幾天會有三個像我這樣的客服代表晉升為主管。只要能夠成為主管,工資可以從現(xiàn)在的每月3500元漲到6200元,雖然沒到白領(lǐng)的水平,但對于我這樣一個普通的本科生來說,也是不錯的交代了。最為關(guān)鍵的是,成為主管后,再也不用披星戴月辛辛苦苦地兼職做代駕賺外快,從工資中完全可以撇出一塊償付房子的按揭。
心中有了這個小愿望在跳躍,好比跳躍的琴鍵奏響出美妙而和諧的樂聲,讓人向往和激蕩。我在面對鏡子剃須梳頭時,張大嘴巴做了個怪臉,發(fā)現(xiàn)自己面色紅潤,并沒有因為每天熬夜欠睡而疲憊頹廢。我不由自主地又哼起了汪峰的歌:“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狂風(fēng)一樣舞蹈,掙脫懷抱……”
收拾停妥,我提起公文包,換上球鞋,手正要扭開鎖柄,“叮咚”,門鈴響了。喲,真是稀奇,誰這么早來拜訪我這狗窩?我沒有猶豫,打開門,面前站著一位保養(yǎng)得體風(fēng)韻猶存的阿姨,把我鎮(zhèn)到了。我有些結(jié)巴地問,“您,您是——”
阿姨眼睛都沒睬我一下,徑直走進屋,盛氣凌人道,“想查戶口呀,不急,等會你就知道我是誰了?!?/p>
看這陣勢,看她的樣子,我已經(jīng)猜到幾分,心里暗自埋怨開來:謝琪呀,你讓我準丈母娘暗訪,得提前通知我一聲,不能搞突然襲擊呀。
阿姨緩緩地從客廳走到廚房,又從廚房轉(zhuǎn)到客房,后又在衛(wèi)生間門口站著向里窺視一番,像一個風(fēng)水大師一樣,把我這不足80平米的簡裝房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瞧了個遍。我有如一只跟屁蟲,老實馴服尾隨其后。她突然轉(zhuǎn)過頭,先發(fā)制人道,“房子很小嘛?!蔽胰鐚嵈鸬?,“只有79個平方?!彼劬Χ⒅覇枺笆侨钸€是按揭?!蔽液孟裥睦锊毓硭频?,小聲道,“按揭?!?/p>
她的眼睛一刻也沒離開我,繼續(xù)問,“按揭多少?”
我知道瞞是瞞不過的,索性滿足她的好奇心,一五一十地稟報道,“房子花了將近100萬,首付30萬,我父母沒錢,由我姐資助的?!?/p>
“房貸70萬,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呀!”感嘆過后,她又問,“你一個月賺多少工資?”
我像做賊被人捉住一樣,羞于啟齒那幾個枯燥卻令我無比汗顏的數(shù)字,扎下頭,低聲咕嚕道,“3500元?!?/p>
“哼!”阿姨輕輕地冷笑一聲,念叨道,“3500元,是還房貸?還是吃飯?還是零花?”
工資委實少得可憐,也就是一個普通本科畢業(yè)生的平均工資,我能有什么辦法?我只有這個文憑只有這個能力只能達到這個工資水平。此時讓我著急的不是阿姨的盤問,而是偷瞄時鐘,已過七點半,關(guān)鍵時刻焉能遲到?而阿姨的考核和盤查不是一時半會能夠結(jié)束的,這該如何是好呢?我急中生智,充滿正能量地表態(tài)道,“阿姨,我還年輕,經(jīng)過努力,‘面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p>
“一個年輕人,居然說出這種老掉牙的話,誰還相信這種精神毒藥?你們農(nóng)村來的,本身與城里孩子相比,輸在了起跑線上,等你有了,別人有的會更多更好?!卑⒁毯敛涣羟榈伛g斥我。
宛如一瓢冰水迎面潑來,澆得我直打冷戰(zhàn)。我何嘗不知呢?為什么一定要直巴窿通地點破?我整個人像被霜打過一樣,蔫不拉嘰的。
“年輕人,我不反對你談對象,但是,要掂量自己有幾斤幾兩。這男女之間,不說完全門當戶對,至少不能太過懸殊吧?!卑⒁掏旎ò?,咄咄逼人地教訓(xùn)道,“我們家謝琪從小生活無憂,你讓她嫁過來就變成房奴,是不是太自私冷酷了?還有,她住慣了寬敞明亮的大房子,你讓她蝸居在這簡陋狹仄的鴿籠里,她怎么能夠幸福能夠開心?”
她怎么不幸福不開心啦?每周,她都會來這兒瘋上半夜。她喜歡裸身在屋里來回走動,展示她白緞般光滑的肌膚及婀娜曼妙的身姿,她說在這小屋里能夠放松自己,安全而緊湊。每次纏綿過后,她讓我的頭埋在她的胸前,嬌羞嗔嗔地吻著我,既是告白又是承諾道,“我是一個很傳統(tǒng)的人,在我的潛意識里,第一次給了誰,我就要和他廝守到老!”那種如癡如醉的幸福感和無與倫比的快活感彌漫著整個小屋,連空氣都變得蜜蜜甜了。腦海中瞬間閃現(xiàn)過這組畫面,消退了我本想反駁的意念,為了謝琪,我得忍著,不能冒犯未來岳母,我笑著回應(yīng)道,“阿姨,我和謝琪彼此相愛,在一起很幸福很快樂!”
“愛?你是什么身份愛我女兒?你拿什么地位愛我女兒?你有什么資格愛我女兒?”阿姨臉色突變,語氣激烈地質(zhì)問道,她的火氣,震懾得讓我有些不寒而栗。
也許是感覺到自己情緒失控有些不妥,阿姨和緩一下臉色,苦口婆心地勸道,“小吳呀,你和謝琪是沒有未來的?!蓖nD片刻,她披露道,“前天晚上,謝琪把你倆的事跟我和她爸攤牌,她爸的血壓噌噌上升,急得住院了。”
“叔叔的病不要緊吧?”我不自覺地掉入她悲情的節(jié)奏,趕緊問。
“住ICU了,你說嚴重不嚴重。好在謝琪很懂事,這兩天關(guān)閉手機,在醫(yī)院專心照料。只要你和謝琪斷絕往來,她爸的病很快就會好起來?!卑⒁淘捓镉性挼厍么虻?。
難怪有一兩天沒有謝琪的消息了,打電話總是關(guān)機,原來如此!明白了謝琪關(guān)機的緣由,我厚著臉皮繼續(xù)爭取道,“阿姨,我不會永遠這么不堪。我會努力工作尋求改變!”
“不是你不堪。從謝琪嘴里,我們聽出來,你還是一個很不錯的小伙子?!笨隙ㄟ^后,阿姨細說原委道,“我們只有一個獨生女兒。她爸從年輕時就做包工頭,奮斗到現(xiàn)在,有建筑公司、建材公司、裝修公司等多家企業(yè)。時間做久了,他早不想干了,一直想招一個上門女婿接班。”
“我可以倒插門。”我自告奮勇主動請纓道。
“我何嘗不愿呢?”阿姨無奈地解釋道,“為了招女婿,她爸極其重視,既要為企業(yè)的發(fā)展著想,又要為謝家的后代考慮,從三年之前就開始勞心費神,又是找專家咨詢,又是找大師測卦,最后定了三條意見……”說到這兒,阿姨頓住,用眼睛望著我。
我聽謝琪提過她爸設(shè)定的三條標準:第一,武漢本地人。第二,身高一米八以上。第三,國家“985”大學(xué)攻讀投資、金融、管理類的碩士生。這些仿佛“私人定制”的條款,并不嚴苛,但我卻一條也吻合不上。我出生農(nóng)村,身高一米七八,本科畢業(yè),還是一個“二本”院校,連“211”的門都沒摸著,就甭談什么“985”了。我宛如被扒光衣服,暴露在阿姨面前,何其瘦小和羸弱,一種深深的自卑感油然而生。我倒吸一口涼氣,心里的防線開始坍塌。但是,我又不想輕易放棄,抱著一絲僥幸繼續(xù)表白道,“阿姨,您家是招女婿,不是聘CEO,這樣設(shè)定條件對號入座,不可能找到謝琪的意中人選,更找不到像我這樣死心塌地愛謝琪的人。”
“這個家是她爸說了算。她爸一向是說一不二,根本沒有我們娘兒倆開口的份?!卑⒁檀蟮箍嗨^后,直白勸導(dǎo)道,“小吳,有一種愛叫放手。既然你真愛謝琪,為了謝琪,為了我們這個家,你就做次犧牲吧。”說著說著,眼淚從她眼里奔涌而出。
女人的眼淚就是管用,融化了我心底殘存的那點賭氣的想法和抗爭的意念。是的,握不住的沙,不如揚了它。謝琪是誰呀?她是大城市蜜罐里浸泡出來的傲嬌公主,更有“暴發(fā)戶”的家庭背景。而我自己呢?不過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孩子,并且文憑不硬,地位不高,實力不濟,前途不被看好,既無“肌肉”可秀,也無“佩劍”可亮,怎么高攀得起?怎么匹配得上?愛情固然美好,每個人都有追求的權(quán)利,但是,如果在追求之中不顧一切地去影響人家的家庭,傷害人家的親情,那不是一種自私和無德么?即便追求到了,一份不被認可不被祝福的愛情又有什么意義?自卑、自憐、自嘆、自省,一時間五味雜陳,我只能舉白旗投降。我假裝豁達地說,“阿姨,我力爭退出吧?!?/p>
“別打太極了,不是力爭退出,而是必須退出,并且還要趕緊退出!”她的眼神凌厲,不容置疑地強求道。
從小比較淘氣,聽多了父親要我這樣要我那樣的話,導(dǎo)致我有些叛逆,聽不得誰發(fā)號施令地命令我。再說我已經(jīng)妥協(xié)了,有如一只“落水狗”,痛打過后,還要攆得遠遠的么?我反之挑釁道,“我不退出了,我要和謝琪長久好下去!”
“你這個人怎么出爾反爾?”她怒目而視,口不擇言地罵道,“像個潑皮?!?/p>
我這一副身架一身皮囊,靠的是謝琪的愛在支撐,而今這愛即將逝去,不等于是一具行尸走肉,我還有什么可顧忌的?為了空空軀殼里那丁點兒的自尊,為了給我苦情人生抹上一縷快樂,我只能死纏爛打地當回無賴,黑色幽默一把。我一字一句地正告道,“愛,是我的權(quán)利,你沒有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不可理喻?!彼龤饧睌牡刎嗔宋乙谎?,急轉(zhuǎn)走向大門,甩下一句話,“小心有人來收拾你!”
“我等著。”追著高跟鞋款款而去的聲音,我大聲叫道。吼過這“華陰老腔”一嗓后,我有些后悔了。如果我想挽救和謝琪的這份感情,為什么要在準岳母面前如此放肆毫無教養(yǎng)呢?即便和這段感情拜拜,也不至于這樣呀?也得表現(xiàn)出極富涵養(yǎng)的矜持和舉重若輕的大度,讓她們覺得,舍棄我這樣的女婿,是一種錯誤。
時間過八點了,我慌不迭地走出門,坐電梯直到地下車庫,唯有我那輛老舊的帕薩特孤零零地停在下面。這臺車還是我姐淘汰給我的,她買了寶馬,我就成了舊帕薩特的下家。我美其名曰有房有車,但房、車的購置與我沒半毛錢關(guān)系,人家“啃老”,我是“靠姐”,想起來都讓人羞赧。
我點燃發(fā)動機,系上安全帶,反正是遲到了,也不在意那幾分鐘了。我拿出手機,撥出謝琪的號碼,要先入為主地把今天和她媽媽的交鋒情況給她通個氣,然而,手機依然是關(guān)機,我很不甘心地又連續(xù)撥了N遍,聽筒里總是那個女生毫無感情色彩的聲音:“您好,您撥的用戶已關(guān)機,請稍后再撥。”
難道她真的變心了?怎么會變得這么快呢?即便是“斷交”也得事先“知會”一聲哪?帶著一腦子疑惑,我啟動車,要緊不慢地往單位趕。八點多鐘,正是上班高峰,各類小車如螞蟻云集,密密麻麻不見頭尾。我只能順著車流,走一步停兩步地像蝸牛一樣爬行。
九點半鐘到達單位,同事小朱抬起頭,驚愕地責備道,“你怎么偏偏今天遲到?會都開過了,又有三個人晉升主管。”論資歷我晉升是十拿九穩(wěn)的事,遲到一下應(yīng)該不會有多大影響。我穩(wěn)坐釣魚臺地問,“除了我之外,還有哪兩個晉升了?”小朱默著臉搖搖頭,努嘴道,“你去找梅經(jīng)理吧,他在辦公室等你咧。”
難道情況有變?我的心里咯登一下,感覺到了一種異樣。不可能啦,進公司五年,在這些客服代表中,我是當之無愧的“元老”。兩年前,和我同進公司的另外兩個人都升為主管了,我因為有幾次遲到被拒之門外。去年,我也有升遷機會,但公司把唯一的一個升遷名額給到了一個“官二代”,因為他為公司拉到了一筆兩千萬的生意大單,加上我被客人投訴一次,只能靠邊站了。事不過三,就是排隊也該輪到我……
我?guī)е磺慌瓪鈦淼矫方?jīng)理辦公室。梅經(jīng)理的作派像個“娘炮”,說話娘娘腔,打扮也很娘們,人家背地里叫他“梅姨”。我從心底里厭惡至極,但他畢竟是我的頂頭上司,我得裝出一副尊重的樣子,壓住火氣問,“梅經(jīng)理,我想知道今年晉升主管的三人名單?!薄懊芬獭辈黹_話題,軟聲軟氣地批評道,“今天開會又遲到,怎么總是關(guān)鍵時刻掉鏈子?總公司的副總來了,就是我想讓你晉升,總公司也不會答應(yīng)啦?!笨磥磉@次又黃了,我心有不甘地問,“沒我的份,那么是哪三個人?”“梅姨”站起身,扭扭腰,伴在我身邊,拍拍我肩膀,輕言慢語道,“王軍、馬亮和陳敏捷?!蓖踯?、馬亮是晚我一年進的公司,晉升主管我可以接受,而陳敏捷是去年才進來的,他憑什么不到一年就捷足先登?我忿忿不平地詰問道,“陳敏捷有啥資格晉升?”
“梅姨”“哎喲——”一聲過后,娘腔娘調(diào)道,“你沒參加早上的會議就不知道精神吧。根據(jù)總公司的要求,今年的晉升標準是按你去年年度業(yè)績完成情況來定,你剛好排在第四名,而陳敏捷高居首位咧?!?/p>
陳敏捷有個在某高校后勤當處長的爹,他利用這個關(guān)系為公司拉了多少活路,我能比么?他娘的,公司是一年一個新花樣,變著法子來壓制人。前不久,公司人事部的小田曾提醒過我,讓我處理好與“梅姨”的關(guān)系,不要頂撞他,要主動討好他。我不以為然地笑道,“我做好自己的本分就行了,沒必要曲意巴結(jié)奉承吧?!毙√锿菩闹酶沟靥嵝盐?,“你和我是從農(nóng)村來的,沒后臺靠山,沒社會資源,如果在處理人事關(guān)系上不精明一點,我們還能混得下去嗎?告訴你,現(xiàn)在這個社會,身份歧視可厲害了?!边@會兒想起來,小田一定是聽到了什么話在給我暗示。其實我也知道,我們那一撥里的客服代表,大多是城里的孩子,家庭條件都不錯,逢年過節(jié)時都喜歡給“梅姨”送點小禮,還有些家長時不時來公司請“梅姨”吃頓飯,順帶捎點當?shù)赝撂禺a(chǎn),那個關(guān)系處理得融洽著咧。而我家父母連公司的門朝哪開都不知道。我呢?更是大傻瓜一個,木訥遲鈍,桀驁不馴,當然就是這種結(jié)局。我不能就此服輸,抗爭似的質(zhì)問道,“公司的晉升標準應(yīng)該相對統(tǒng)一,而你們一年一個標準,這不是在故意打壓我吳光軍么?”
“你怎么能這樣說呢?”“梅姨”吞了一口冷涎,板起臉,訓(xùn)誡道,“如果你工作足夠努力,表現(xiàn)足夠優(yōu)秀,業(yè)績足夠出彩,我們打壓得住你嗎?人啦,要多從主觀上查找問題?!?/p>
哼!你們陰整老子,還要老子從主觀上查找問題,真的讓人憋屈死了。為了這份工作,老子起早貪黑,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怠慢,辛辛苦苦干了四五年,依然在小職員的崗位上原地踏步,到了二十八九奔三十的年紀,卻還要與新進來的大學(xué)生同處一窩,情何以堪?臉面放哪?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憤怒,我抓起辦公桌上的筆筒,狠狠地摔在地上,筆筒碎了一地,鉛筆、紅筆、圓珠筆散落四處。我咬著牙,怒不可遏道,“姓梅的,老子除了來自農(nóng)村,在你們眼里低人一等外,找不出自身存在任何問題。告訴你,老子受夠了,不同你們玩了?!闭f完,對著大驚失色的“梅姨”,我呸地吐出一口惡涎,然后揚長而去。
二
初春的太陽從厚厚的云層中偷偷地露出了半個臉,給“倒春寒”的天氣增添了一絲暖意。我開著車,不停地按著喇叭,瘋狂地向前行進。我急匆匆地找到謝琪的工作單位,同事說她請假了。在與她談戀愛期間,從來沒進過她的家門,只是每次把她送到江漢關(guān)那里,而江漢關(guān)周邊有多少樓盤多少住房,要找到她家豈不是大海撈針?單位沒了,我在這個大都市里什么都沒了,只有她是我的唯一掛念。我把車停在一僻靜處,在江漢關(guān)周邊轉(zhuǎn)悠起來。我像一個踩點的小偷,賊眉鼠眼東張西望;更像一個無聊的閑人,漫無目標東游西逛。在這滾滾人流之中,我抱著萬分之一的僥幸,寄希望謝琪能夠出現(xiàn)在我眼前……
然而,奇跡終究沒有發(fā)生。
下午四點多鐘,城市變得灰蒙蒙的,好像黃昏提前來臨,起霧霾了,我的喉頭發(fā)燥發(fā)癢,不自覺地咳嗽起來。人就是沒這個福命,適應(yīng)不了這種流行的大城市病。
我買了幾個“慶豐包子”墊飽肚子,拖著疲沓的腳步,坐進小車,然后關(guān)緊車窗,駛向武昌。我要趕過去,正經(jīng)工作沒了,兼職工作得做,要掙錢活命,掙錢還貸。
車駛上長江二橋,手機響了,瞥一眼號碼,是“優(yōu)代駕”公司的。我心里瞬間流過一縷慰藉,是呀,上帝為你關(guān)了一扇門,卻又迅速為你打開一扇窗,真是太及時了!我拿起電話趕忙接聽,“吳先生,今天中午有客戶投訴你昨晚服務(wù)不好態(tài)度粗暴。根據(jù)合約,公司下午研究決定解聘你。你交的定金,公司將通過微信支付的方式轉(zhuǎn)入你手機?!?/p>
我的心宛若掉進“凍窖”之中,緊縮一團寒涼如冰。
我無精打采地回到住處,洗也沒洗便躺到床上?;叵脒@一天,我是徹底地陷入到了“費斯汀格法則”的怪圈之中,雖然沒有控制好始發(fā)端的事情,我完全可以通過調(diào)整心態(tài)克制行為決定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但是,我沒有做到,正可謂一步走錯,步步跟錯,滿盤皆輸。
我好比一個探險走失的驢友,身處大山之中,渾身疲憊,困在原地,不知何去何從?我沒日沒夜地奔波,盡其所能地工作,不知疲倦地耗蝕,我得到了什么?自由、快樂、幸福,似乎一樣都沒有。我曾經(jīng)熱愛閱讀,每年至少要讀十幾本書,而現(xiàn)在的我,在急匆匆忙乎乎中生活,一年一本書都不能讀完。我對大千世界的了解,就靠那一目十行的網(wǎng)上瀏覽,或者是當一閃而過的“標題黨”。疏遠了靈魂,讓我的精神世界,匱乏得有如一條干涸的小溪,好像一根蜿蜒而去飄向遠方的枯藤。
其實,我的心里曾經(jīng)冒出過一縷火苗,從春節(jié)那陣子就有了,只是像螢火蟲劃行的軌跡一樣,時亮?xí)r滅。
今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過年,同村的幾個發(fā)小聚在一塊喝酒聊天??忌稀叭尽甭殬I(yè)學(xué)院的趙志坤,從上學(xué)那陣子就開始在村里租地種葡萄,現(xiàn)在也有幾百萬的身家了。他親口透露,準備轉(zhuǎn)讓葡萄園,到縣城去發(fā)展。
我還猶豫什么呢?在這大都市里,我都混成這等模樣這般尷尬了,還賴在這兒有意義么?我為什么要在一棵樹上吊死,不去開辟我新的戰(zhàn)場?與其消極應(yīng)對,不如主動出擊!此時此刻,那縷火苗又跳躍起來,讓我看到了一線生機。
然而,我又斷然否定。因為,我無法面對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父親。我的這份已經(jīng)辭掉的工作,是我的父親給我找的。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當時管村叫大隊,父親是大隊長。武漢有三名知青下放到我們村,父親把三人安置在家里住下,讓我祖母給他們做飯洗衣,專門照顧,對待他們親如家人。三人返城后,一直與我家保持著密切聯(lián)系。三人之中有一個叫張大川的,在2009年坐上了我所在的這家公司董事長的位置,我2011年畢業(yè),父親一生不曾求過人的,但為了給我找工作,破天荒地打電話求了張大川,張大川欣然接納了我。上班之前,父親千叮嚀萬囑咐,要我珍惜崗位,勤懇工作,努力上進。從小就受他“紅色基因”的熏陶,“心靈雞湯”被灌了不少,讓我這個人很陽光向上。如若回家,父親知道我辭掉了他給我找的工作,不打折我的腿才怪咧。父親做了一生的村干部,當村支書當了一個大小伙的年齡。能做這么長時間的村支書,秘訣就是聽鎮(zhèn)里的話,堅持原則,做事頂真,這樣無形之中就得罪了不少人。時至今日,有的還在背地里詛咒父親是“孤老,不得好死”,謾罵父親“后代必遭報應(yīng)”等等。所以,父親特別看重一雙兒女能夠考上大學(xué),并且在大都市里立足、嫁娶,成為新都市人。一方面遠離村落不與那些人為伍,另一方面,通過兒女在大城市里的幸福生活讓那些詛咒的人閉嘴。如果我逃回老家,那不是在打父親的臉么?他能饒過我么?雖然我已成年,但是父親依然是我心中的“雷公”,讓我感到懼怕和敬畏。
我不得不掐滅心中跳躍的那縷火苗,直面現(xiàn)實,趕緊起床,打開電腦,進入58招聘網(wǎng),逐條逐條地閱讀起來。我學(xué)的是工商管理,也就是那種萬金油似的專業(yè),稍微有點技術(shù)含量和專業(yè)知識的招聘都讓我望而卻步。因此,我從海量的招聘信息中遴選出三個,都是當場面試的。我制作了三份簡歷,并貼上照片,然后找出如何應(yīng)聘的書翻了一陣。
第二天起了個大早,吃完早餐后,我就開車上路了,從住地趕到漢口古田路一家臺資企業(yè),已經(jīng)超過十點了。我找到人事部,人事部經(jīng)理在小會議室里接待了我。他一邊看著我的簡歷,一邊問了我?guī)讉€問題,等我答完,他便站起身,彬彬有禮道,“吳先生,如果公司需要,會給你打電話的。”我當然知道這是推詞,便悻悻地回到車上,又開車往漢陽沌口趕。
在沌口的某科技公司,我吃了閉門羹,人事部長告訴我,已經(jīng)招聘滿員,連我的簡歷都不肯收。我賴著臉皮把簡歷塞給他,然后馬不停蹄地趕往武昌廟山。
廟山的這家公司,招聘的職位是行政管理和文秘服務(wù),與我所學(xué)專業(yè)比較對口。我信心滿滿地敲開人事經(jīng)理的門,恰好一個背著挎包的青年人從門里出來,和我擦肩而過。我向人事經(jīng)理呈上簡歷并做了自我介紹,人事經(jīng)理取下眼鏡,瞪大眼睛細瞅我一眼,不無遺憾地告訴我,“小吳,你來晚了一步,剛才出去的那個年輕人已經(jīng)應(yīng)聘上了這個職位。”我小聲咕嚕道,“怎么運氣這么差呀?”人事經(jīng)理從我眼里讀出了焦急和失望,很是體諒地安慰道,“小吳,把簡歷留這兒吧,如果需要候補,我們會通知你的?!比思矣押玫亟o了我一個“板凳”,我還有啥說的呢?謝一聲后撤唄。
他娘的,總是揚叉趕兔子——從叉里過,就沒一樁讓人悅心的事。我極其沮喪地走向停車場,感覺到天似乎要塌下來一樣,又起霧霾了,灰蒙蒙一片。吸到這種空氣,我就喉頭發(fā)癢開始咳嗽。加之郁悶之火堵在喉管,讓我出氣不暢咳個不停。我扶著車背,躬著腰身,猛咳一聲,人差點背過氣去。
坐進車內(nèi),我取出水杯喝了一口,平緩了一下胸腹,舒出一口長氣,這才啟動車。
既然這個城市對我沒有半點友善,我為何還要對這個城市存絲絲留戀?就像被撮合在一起談情說愛的男女,感情基礎(chǔ)不好,性格差別迥異,與其在一塊毫無感覺別別扭扭,不如盡早抽身好說好散。哼!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有什么了不起?人生有多種活法,不等于待在大都市是最適合我的活法,也許我的天地就在農(nóng)村,那兒空氣好,田土寬,門道廣,旮旯縫里也能容我七尺之軀。
我從手機里翻出趙志坤的號碼,撥過去,通了,打過哈哈后,我詢問他在村里的那塊葡萄園轉(zhuǎn)出去沒有?他告訴我有幾個主子正在談。我好像見到一個寶貝,生怕被別人搶走,趕緊要護在懷里,當機立斷道,“你也不必和別人談了,看在老同學(xué)的份上,你就直接轉(zhuǎn)給我?!壁w志坤愕然道,“你想好了,真要逃脫大都市,回歸鄉(xiāng)下?”我不容置疑地答復(fù)道,“我已經(jīng)做好決定,等我兩天,我來見你?!?/p>
掛斷電話,我便趕回住地,整個屋里除了一張供我棲息的床外,有如被大水沖過一般,寒磣得讓人起雞皮疙瘩。我掀開棉絮,看到房產(chǎn)證復(fù)印件和購房合同靜靜地躺在床板之上,它像一道護身符,默默地伴我一千多個夜晚,讓我漂泊游蕩的心有了些許的依靠,感受到一種大城市安身立命的踏實。然而,我接收趙志坤的葡萄園需要轉(zhuǎn)讓費,接手之后還要投入,只能出售它了。
我準備去找吳光生,他的房地產(chǎn)中介公司開在離我住地不遠的珞瑜路上。
吳光生與我同宗同祖,大我三歲,算是我剛出五服的本家哥哥。小時候在一起躲貓貓丟片片還有些交集,之后讀書錯級便少了往來,但春節(jié)一定是要碰上的。在我的記憶之中,光生哥風(fēng)流倜儻儀表堂堂,而他找的老婆像個“胖墩”,不僅是“二婚”,而且?guī)Я藗€“拖油瓶”,還比他長六歲。我邊走邊想,蠻替光生哥悲哀的。高中畢業(yè)那年,光生哥參加“驗飛”,全部過關(guān)了,最后因為背上長有一個黃豆大的小肉瘤被刷下來。所以,他的身高和長相,比很多男模都要氣派標準。這兩個人是怎么對上眼的呢?我真的是納了悶了。兩年多前,我受邀到華美達酒店三樓宴會廳參加光生哥的婚禮,那個場面呀,真把我震撼到了。光生哥家的那些住在鄉(xiāng)下的七大姑八大姨,只要能扯上關(guān)系的,都用豪華旅行車拖到了婚禮現(xiàn)場,把一千平米的宴會廳塞得滿滿當當。當又矮又胖又黑又老的新娘,在四位漂亮高挑的伴娘的牽引之下走進來,和玉樹臨風(fēng)的新郎官光生哥站在一塊時,我是驚掉了下巴,百思不得其解呀。我坐在光生哥的鄉(xiāng)下親戚中間,從他們的言談之中,才知曉了一些內(nèi)幕。原來,在他倆結(jié)婚前兩個多月,光生哥的父親因尿毒癥住院,亟需換腎,家里沒有積蓄,只能指望光生哥,而光生哥大學(xué)畢業(yè)參加工作沒幾年,工資不高,哪來什么存款?在這人命關(guān)天的緊急時刻,身為光生哥公司總裁的新娘出手相救了,私人掏腰包五十萬給老人做了換腎手術(shù),并在醫(yī)院對老人陪伴照護,又出錢給二老在農(nóng)村蓋起了兩層小洋樓,緊接著他們就“閃婚”了。當時我才如夢初醒恍然大悟,原來是金錢戰(zhàn)勝了愛情。
不可否認,光生哥用金色年華和美好青春換取了安逸舒適和坐享其成。這段婚姻徹底改變了光生哥的命運,不說一步登天,也算煥然一新。這種捷徑走得有點像于連的味道,招致了很多人的羨慕,而我從心底里對這種不勞而獲是不屑和鄙視的。在我看來,盡管大都市里鮮少有我們農(nóng)村孩子施展的天地,但是,廣袤的農(nóng)村自然有養(yǎng)育我們的水土呀,為什么要軟弱地順從無恥地妥協(xié)?
進得門店,沒見工作人員,只有光生哥一人坐在柜臺后邊看電腦。見到我,他起身拉我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問道,“今天怎么有時間過來?”我從挎包里掏出房產(chǎn)資料,遞給他。他接過資料,笑道,“這么快就成氣候了?準備賣掉小房換大房?”我搖搖頭,極其平靜地回答道,“我要賣掉房子籌款?!彼@詫地問道,“房子可是你在這座大都市里的立身之本,你瘋了,謝琪知道這事么?”我如實地告之,“我與謝琪失聯(lián)了,她家里人強烈反對我倆交往。”
大概聽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光生哥沒有急于發(fā)話,而是站起身,從飲水機里倒了一杯熱水,擱在我面前的茶幾上,然后嚴肅地勸道,“謝琪家有錢有勢,人家反對你倆交往純屬正常。你應(yīng)該堅持不懈,怎么能夠遇點挫折就放棄,甚至還要賣掉房子呢?”
“人都是平等的,我為什么要低三下四地吃人家的‘皺眉食’?”我不服氣地正告。
“你的所謂人的平等,只是作為個體在這個社會上的人頭數(shù)量上的平等,但身份、地位、財富等能夠平等么?市長能和你平起平坐么?馬云能和你平等對話么?”光生哥很是激忿,一連串地給了我?guī)讉€詰問后,直截了當?shù)?,“像你我這種從農(nóng)村考出來到大都市工作的孩子,就是低人一等。如果你想扭轉(zhuǎn)命運,想咸魚翻身,必須不走尋常路,必須與謝家聯(lián)姻同謝琪結(jié)婚!低聲下氣受點屈辱算得了什么?”
“我做不到。”我固執(zhí)已見道,“我可不想成為別人眼中‘吃軟飯’的男人?!?/p>
刺到痛點了,光生哥拉下臉,站起身,訓(xùn)斥道,“你說這種話,只能表明你淺薄幼稚少不更事?!闭f完,他重新坐下來,苦口婆心地勸道,“不是每個農(nóng)村孩子都有你這種狗屎運,能夠交到‘富二代’的女朋友。要好好珍惜這種機會,不然,你只能在這個大都市里困獸猶斗苦苦掙扎,永遠沒有出頭之日?!?/p>
“光生哥,農(nóng)村孩子也有春天。你應(yīng)該看到,很多成功者都是從農(nóng)村走出來的?!蔽姨貏e強調(diào)道。
“那是從前,當時的身份差別、城鄉(xiāng)差別、財富差別哪有現(xiàn)在這么大?每一代人的青春都不容易,但現(xiàn)今時代的青春期,卻擁有肉眼可見的艱難和新三座大山的壓力。而今你給我走出一個來看看,只怕是鳳毛麟角萬里挑一?!惫馍缫会樢娧乜偨Y(jié)道。
“你說得太過絕對啦,不是有句話叫‘條條大道通羅馬’?”我繼續(xù)駁斥道。
“不錯,‘條條大道通羅馬’,可人家就在羅馬,你的終點就是人家的起點。如果不劍走偏鋒另辟蹊徑,能追得上人家么?永遠不會!”光生哥極其武斷地下結(jié)論道。
不得不承認,光生哥的話說得頗有道理,讓我難以辯駁。但我不想就此認輸,便問出了那個憋在心口許久的問題,“光生哥,你幸福嗎?”
光生哥扯開嘴角笑笑,拉開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勢,高調(diào)炫耀道,“在這個城市里,我不僅有寬敞的住房,還有可靠的收入,更有發(fā)展的平臺。幸福是每個人的感覺,你看我如此快樂開心……”說著,他故作優(yōu)雅地揚了揚頭,又隨手拿出一個黑色真皮手夾,攤開,里面裝的全是VIP卡,像一堵墻上全是鑲嵌著的獎牌,讓人眼花繚亂。真是厲害了,我的哥!
裝!所有這些都是外在的東西,并且都是靠出賣色相出賣青春得來的,讓我的心里充滿鄙夷。從他的言行舉止之中,我沒有看出半點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來的那種輕松和快活,更讓我對他的虛偽產(chǎn)生了一種怨忿。我索性鞭辟入里地追問,“光生哥,你和嫂子在一塊真心幸福么?”
愣了一會,他回應(yīng),“我們什么都不缺,有啥不幸福的?”也許覺察到自己的回答不太妥當,他趕緊重申,“我們相互愛戀,現(xiàn)在過得很幸福?!痹矫柙胶谶^后,他繼續(xù)闡釋,“即便今后過得不幸福,對我而言,那也是暫時的。我處在這個平臺,擁有了該擁有的,隨時隨地可以去追尋新的幸福?!?/p>
真是卑鄙,連后路都想好了,狐貍的尾巴終于暴露出來。我心里明鏡似的,婚姻只是光生哥從城市的底層躍升到高層的“跳板”。他的靈魂已經(jīng)不再純正,人鉆進錢眼里難以爬出。認清了他的面目,我沒必要與他爭辯下去,主動轉(zhuǎn)入正題,“光生哥,我想托你們公司替我把房子賣了,回家鄉(xiāng)做點事?!?/p>
“你已經(jīng)沖動地丟掉工作失去女朋友,現(xiàn)在又要沖動地賣房。能不能冷靜一點?伯父伯母知道么?”為了阻止我的行動,他只能扯出新的“話題”。
一時半會拎不清楚,我只能撒謊敷衍道,“已經(jīng)跟他們通過氣了?!?/p>
他這才拿過房產(chǎn)資料及按揭合同,一邊查看,一邊喃喃自語,“好生生的大城市不待,偏要跑回那屙屎不生蛆的鄉(xiāng)下,遲早要后悔?!毙踹哆^后,他抬起頭,問,“你準備賣多少錢?”
“首付三十萬,還了三年多的按揭,我想按成本價給,賣三十八萬。”我實事求是道。
“我給你賣四十萬,發(fā)個卡號我,明天給你打錢?!惫馍缭S諾道,接著拿出合同讓我簽。
我看都沒看合同內(nèi)容,瀟灑地簽上我的大名,交給光生哥。
“明天掛到網(wǎng)上,過幾天就有可能出售,你得隨時來簽字?!惫馍缣嵝训馈?/p>
“今晚我就回老家了,后續(xù)事情交給你全權(quán)處理。”我大袖子一甩,托付道。
“我替你處理沒問題,但你得簽份委托書給我?!惫馍缫蟮?,又拿出一份委托書遞給我。
我毫不猶豫地簽上自己的名字。
“走,哥請你上湖景吃大餐,為你壯行?!惫馍绻孔∥业募绫?,豪爽地邀約。
“不回家陪嫂子,不怕跪搓衣板啦?”我故意點醒。
“你嫂子新近開了一家叫‘快貸’小額投資貸款公司,在江城挺有名氣的,你應(yīng)該聽說過。她每天早出晚歸,都忙瘋了。”光生哥爆料。
我當然聽說過,“快貸”公司如雷貫耳,專門做大學(xué)生放貸生意,以拍女大學(xué)生裸照作抵押,生意紅火得不得了。這個社會呀,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可能發(fā)生。
三
我把雜七雜八的東西往床中央集堆,然后用被單打成包裹。在光生哥的幫助之下,我們把包裹抬上車,塞進后備箱。我把房門鑰匙交給光生哥,頭也沒回地開車走了。
淚水在我眼眶里打轉(zhuǎn),小車離城區(qū)越來越遠,我對謝琪的思念卻越來越濃……在上高速公路的當口,我差點掉頭回去,但我狠下心來踩了一腳油門,加速駛進收費通道,沒有退路,只能孤注前行了。
將近十點到達家門口,我泊好車,從后備箱中取出行李,打開大門,把行李往地上一扔,正在堂屋看電視的父母有些驚異。母親趕緊走到我身邊,眼睛望著我,小心翼翼地問我咋的了?我沒吱聲,兀自清理著生活用品。一直坐著沒動,像鐵塔一樣矗在椅上的父親終于開口問話,“這不年不節(jié)的,你帶這么多行李回來,準備久住沙家濱呀?”
我不敢藐視父親的權(quán)威,那個農(nóng)村支部書記堅持原則秉公辦事的嚴厲形象一直留存在我的心間,讓我感到忌憚。我走到他身邊,輕言輕語道,“爸,我辭職了,打算回家鄉(xiāng)來做點事?!?/p>
父親的臉瞬時漲得像潑了豬血,他手拍桌子,厲聲問,“你把我給你找的工作辭了?”
我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埋下頭。
母親趕緊關(guān)上窗戶拉緊窗簾,之后再走到父親身邊,小聲勸和,“孩子既然辭了,就算了?!?/p>
“放屁!”父親唾沫噴了母親一臉,嚇得母親躲到一旁,不敢再出一聲,接著炮口對準我,“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好生生的大城市不待,偏要跑回鄉(xiāng)下。你是要讓老子在村里賒人丟臉,走不出門,氣死家中?!?/p>
父親處在氣頭上,我不敢接話,只能悶頭當受氣包,任由他發(fā)泄。
父親站起身,背著手在堂屋里轉(zhuǎn)了兩圈后,喋喋不休地喝斥,“你跟我在灣子里走一走,除了幾個老弱病殘,哪里還看得見一個正經(jīng)人?人家是駕起飛機往外跑,你倒好,鬼迷心竅往苦海里鉆。你是不是憨到了穴道苕到了總筋?”
我偷眼瞅了一下父親的臉色,比先前和緩許多,便斗膽頂撞道,“您不是最崇拜毛主席么?他老人家說過,‘農(nóng)村是個廣闊天地,在那里可以大有作為’。正因為農(nóng)村沒啥正經(jīng)人,所以我回來可以‘猴子稱大王’呀。”
“你還‘稱大王’?你不成‘泥王’就不錯了?!备赣H諷喻過后,有理有據(jù)地教訓(xùn)道,“種糧食棉花不虧本算是好的,種蔬菜也賣不出什么好價錢,養(yǎng)魚養(yǎng)豬,養(yǎng)啥跌啥。農(nóng)村的情況都沒弄清楚,你回來干什么?”
“爸,您說的都有道理。”我不能把他撩躁了,得順毛摸,不然“雷公”發(fā)怒,打雷扯閃狂風(fēng)暴雨起來,我可經(jīng)受不住。緩了一會,我謹言慎語道,“農(nóng)村這么大的天地,總有賺錢的門道吧。聽說我們這片土地‘富硒’……”
未待我說完,父親打斷我,“什么富西富東的,那都是商家推銷產(chǎn)品的噱頭,虧你還讀過大學(xué),也跟著人家瞎起哄。”
“爸,要相信科學(xué)?!蔽姨貏e強調(diào)道。
“兒子,我在這兒住了六十多年,還不知道這片土地的高低深淺?”父親倚老賣老道。緊接著,父親指著我,以命令的口氣驅(qū)逐道,“昨天在哪里,明天就回到哪里去!不要跟我三心二意的,趕快再找一份工作,重新開始大城市生活?!?/p>
在父母眼里,大城市就比農(nóng)村好,大城市的月亮比農(nóng)村圓,大城市的錢比農(nóng)村好賺。但是,他們哪里知道,城市也有弱勢群體,城市也有窮人乞丐,城市也有底層人士,我就是其中一分子。除了呼吸那種污濁霾氣讓我時常犯咳嗽令我身體不適外,更重要的是,我文憑不高,身上又沒啥特殊技能,只能拿那么一點可憐的工資,夠吃飯不夠還房貸,做兼職不僅看人白眼受人輕慢,還要熬夜苦守累得半死。我當然知道,改變他們的觀念非一朝一夕之事,我不能硬抗,只能打悲情牌,“爸,我在那里生活很不習(xí)慣,很辛苦,很不舒服?!?/p>
“俗話說,托人生就是來世上受罪找辛苦的,舒服是留給死人的。你說你年紀輕輕不辛苦,難道到老了再去辛苦不成?趕緊回去,努力工作,不要跟我浪費口舌!”父親不為所動,繼續(xù)沿著自己思緒的軌道,頭也不回地勇往直前。
“爸!”我哀求道,“我不是害怕辛苦,也不是不想吃虧,只是我辛苦和吃虧換來的是不開心,沒有半點幸福感可言。我都快三十歲了,我的人生路由我自己規(guī)劃自己作主行么?”
“孩子既然在大城市生活不習(xí)慣不快樂就讓他回來吧,難道要把他逼死不成?!币恢蹦鎭眄樖懿桓意枘娓赣H旨意的母親,聽到我的傾訴之后,終于頂撞了父親一次,總算為我解了圍。
父親沒再往下說,只是長嘆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然后顫巍巍地站起身子,步履蹣跚地挪步走向房間。母親倒了一杯熱水,拿著“救心丸”,緊跟著走進房里。我的心突然顫動了一下,父親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做過兩次“搭橋”手術(shù),我這樣沒心沒肺地頂撞,要是父親過度激動,其后果不堪設(shè)想。我拿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
第二天,父母就“隱身”,二老坐動車到上海我姐那兒去了。父母急著出行,除了對我回歸行為表示無聲抗議之外,更為關(guān)鍵的是,二老要躲避村里人看到我回村后引發(fā)的閑言碎語。父親當村干部那么多年,一生拿嘴說別人,哪容別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我在心里暗暗發(fā)誓:一定要干出點名堂,不給父母抹黑,讓那些小瞧我的人刮目相看。
我來到鎮(zhèn)上,換了一個本地手機號碼后,便找到趙志坤在鎮(zhèn)上的家。見到我,趙志坤很是詫異,說你還真從大城市跑回鄉(xiāng)下了。我笑著反問道,不歡迎?。哭D(zhuǎn)而問他的葡萄園轉(zhuǎn)出去沒有?他說目前有兩個人正在洽談,一個開價三十八萬,一個開價三十七萬。我笑道,既然老同學(xué)回來了,你就轉(zhuǎn)給老同學(xué)唄。趙志坤有些為難,說正因為是轉(zhuǎn)給老同學(xué)才不好處理,價格轉(zhuǎn)高了,我對不住你,價格轉(zhuǎn)低了,我那女朋友融融不會答應(yīng)。融融家在縣城搞房地產(chǎn)開發(fā),我這轉(zhuǎn)讓費是入股進去的。不然,我才不會傻不拉嘰地轉(zhuǎn)出去咧,就這個小園子,每年穩(wěn)穩(wěn)當當可以賺個三十萬。哎喲,嚇死寶寶了,三十萬啦,這可是我在城里工作七八年的收入咧。這個數(shù)字,讓我心花怒放,更加堅定了全力拿下葡萄園的決心。
為了打消他的顧慮,我爽快地表態(tài),“你我一塊長大的同學(xué)和伙伴,關(guān)系鐵得像一個腦殼,多一點少一點有啥關(guān)系?你憑心而論定一個價格,我絕不還價,立馬付錢?!壁w志坤沉吟地點了點頭,頓了許久才開口道,“親兄弟,明算賬,你一次性付清,一口價:三十二萬?!焙?,趙志坤如此大氣爽快,一下子砍了四五萬,真的讓我很為感動,但我不無擔憂地問,“你跟融融好交代么?”他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聲情并茂道,“誰叫你是我的發(fā)小呢?”
這話聽得我暖心透了。我沒多猶豫地與趙志坤把轉(zhuǎn)讓合同簽了,隨即與他在葡萄園完成了財產(chǎn)交接,接著我倆趕到鎮(zhèn)上,準備打款,可鎮(zhèn)上沒有建行的辦事機構(gòu),只能往縣城里趕。趙志坤訂了動車票要出差,讓我和他女朋友融融對接,把三十二萬元錢打入融融的賬戶。
“換女朋友夠勤便咧?!蔽彝嫘χ揶淼?。說這話我是有依據(jù)的,前年,他引給我看的女友是麗麗,去年他引給我看的是菲菲,并且去年他和菲菲到武漢去玩,我還接待過他倆,當時好像聽說他倆“領(lǐng)證”了,只是沒辦酒席。在陪他倆游東湖時,我用手機給他倆拍了很多照片,我手機里還存有他倆撒狗糧的親密辣眼照呢。怎么不到一年就離婚?又交上新女友了?
“我和融融是真緣分?!壁w志坤有些不自然地重申。
在建行營業(yè)部大廳,融融趕到,趙志坤離開。
和融融辦完打款手續(xù)后,閑聊幾句,又互留號碼,便分頭而去。
在返回葡萄園的路上,我滿心歡喜難以自持。多么劃算的買賣,僅就轉(zhuǎn)讓費一筆,我就賺了四五萬,就是拿生楊樹棍搶劫,也沒來得這么快呀。欣喜之余,心里有點嫉妒趙志坤,這個不學(xué)無術(shù)投機鉆營的家伙,不僅生意場上順風(fēng)順水,而且情場上也是左右逢源,換女友像換衣服一樣,越換越漂亮,越換女方家的條件越好,憑什么呀?
我終于有了自己的“地盤”。
我把給趙志坤當了幾年技術(shù)指導(dǎo)的方叔請到葡萄園,表達了我繼續(xù)聘用他的想法,工資在原有基礎(chǔ)上加了五百元。他很高興地答應(yīng)下來,接著問我轉(zhuǎn)讓費花了多少?我說三十二萬。他輕言慢語道,三十二萬的轉(zhuǎn)讓費不貴。但是——說話怕轉(zhuǎn)折,我吊著的心等著他的下文,可他收住沒往下說,讓我心里好像堵了似的,不那么舒暢。
可是一想到趙志坤給我說的每年可賺三十萬,我的心又活泛起來。為了印證這個數(shù)字是否屬實,我請教道,“根據(jù)以往的收成,我收購的這個葡萄園,每年可以收入多少?”方叔沒加思索脫口而出道,“如果管理得當,每年可賺三十萬以上。管理不好,屁不過也可賺個二十萬出頭,只是這得建立在天時地利之上?!蔽业男耐乱怀粒眴?,“種葡萄還要天時地利?”方叔指指天空,又指指眼前一閃而過的飛蟲,實話實說,“水災(zāi)、蟲災(zāi)都有可能導(dǎo)致絕收。其實,你不應(yīng)該急于接手這片園子的?!狈绞宓脑捵屛毅露恢疲遗俑鶈柕?,“為什么不該接手?”方叔知道自己說漏了嘴,趕緊更正道,“我只是說你轉(zhuǎn)讓得過于匆忙了點,你對農(nóng)村情況不熟,應(yīng)該先做個調(diào)查了解?!?/p>
細細一想,方叔講的確有道理。我只是聽了趙志坤的一面之詞,受了三十萬利潤的強力誘惑,對葡萄園的紅黑沒看清,情況沒摸透,就手起刀落地做出決斷,太沖動莽撞急于求成了。反思過后,我沿著田埂把整個葡萄園轉(zhuǎn)了一圈。園子三面環(huán)繞白田,一面臨著一條排灌渠——那河。站在窩棚前便可一眼看到,我的園子地勢比其它田塊要低半米左右,好像處在“盆底”。我聽趙志坤講過,這片地原來是水稻田,三年兩漬,只能望天收,基本處于撂荒狀態(tài),在這種情況下才順利集并土地,建起葡萄園。趙志坤經(jīng)營的這幾年,從沒發(fā)生水漬內(nèi)澇,所以賺了不少。
難道轉(zhuǎn)讓給我就發(fā)生天災(zāi)水患?我立馬予以否定,口里喃喃道:“不可能!”用我們農(nóng)村人的話說,說話不能“破口”,否則就會應(yīng)驗成真。雖然自欺欺人地繞過去了,但心里總是留下了一片揮之不去的陰影。
木已成舟,過多糾纏只能徒添煩惱。我得重拾信心,往好的方面去看,朝好的結(jié)果去努力。
我給我和方叔進行了分工,我主外,而方叔管內(nèi)。為了留住方叔的心,我慫恿他把老婆接到基地,反正這兒有個窩棚可以住人,園子平常也要雇請零工,讓他兩口子在一起,解決了兩地分居問題,同時他倆晚上住在園子里可以替我守夜,還有,兩個大男人的吃飯問題也得到解決。
我跑了縣工商局,辦理了營業(yè)執(zhí)照,搶注了“富硒蜜汁”的商標。我要讓我的葡萄園師出有名,正式規(guī)范。我準備在葡萄園里開啟“采摘體驗行”活動,找一家專業(yè)公司設(shè)計了產(chǎn)品推介書,然后到電視臺與他們預(yù)簽了廣告播出合同。最后,我跑了幾家大型超市和水果批發(fā)市場,主要是向他們兜售我的產(chǎn)品推介書,同時也混個臉熟。我主打“富硒”牌,他們還是首次聽說,所以聽起來神情專注饒有興趣。
跑完這些,我的心里更有譜了?;氐礁C棚,我將我的思路講給方叔聽。方叔用心地聽完后,先贊同了我的想法,緊接著跟我建議道,“打‘富硒’牌,種植純天然無污染的葡萄,這很好,但你必須在園子里打幾口井,徹底解決水源問題?!?/p>
對呀,靠那河的水澆灌葡萄園,不可能種植出綠色環(huán)保的食品??菟竟?jié)的那河,只有河底底槽有半槽死水,像墨汁,像醬油,還發(fā)出陣陣異味。上游既有化工廠在偷排,又有養(yǎng)豬場在岔放,當然就被污染成這個樣子了。我當即拍板道,“方叔,您去找鉆井隊,打四口井,順便把自動噴灌系統(tǒng)裝起來。”
幾天時間,井就打成了,自動噴灌系統(tǒng)正式投用。
一切進展似乎都很順利,然而,有件事情卻讓我很是費神,方叔已經(jīng)給我提過多次,我一直沒有找到解決辦法。按慣常,種葡萄每畝得成本投入五千元左右,用于購置特制肥料和國外進口生物農(nóng)藥等。這些東西要拿錢去買,又不能賒欠。我算了一下,五十畝園子,少說也得投進去二十五萬。而我的卡上只剩下一個零頭不到,還有二十萬元的缺口到哪里去找?
首先我想到的是找姐開口,姐和姐夫都是做土木工程設(shè)計的,每年收入過百萬,借二十萬只算是小菜一碟,但我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我的父母住在他們那兒,聽說我要借錢,不管我的理由說得何等充分,他們也會極力阻止。
接著我跑了鎮(zhèn)上的農(nóng)商銀行,其實就是原來的信用合作社。叫信用社多好,老百姓倍感親切,非要冠什么“農(nóng)村商業(yè)銀行”之名,讓人感到一種赤裸裸的商品交易的味道。我找到負責農(nóng)村小額貸款的王副主任,他問我拿什么抵押,我說我有一臺09版的帕薩特,他譏笑只值五千元,可以抵貸兩千元。我說我家有一幢兩層小樓房。他問我房產(chǎn)證在哪?我說農(nóng)村誰辦這個東西?他說沒證就不能辦貸款了。臨了,他提示我,去找村支部朱書記,告訴我村合作社有眾籌資金,讓我去試試看。我趕到村部,找到朱書記,面陳了我的想法,朱書記笑道,資金春上放出去了,如果你需要,只能列入明年計劃。
明年才有,今年這關(guān)怎么過?我急得團團直轉(zhuǎn)。
萬般無奈之下,我硬著頭皮,來到縣城“一本萬利”小額貸款公司,從信貸員口中得知,月息4分5,可以貸半年,利息在放貸時扣除,也就是貸二十萬,扣掉半年的息5.4萬,到手的只有14.6萬。貸款的手續(xù)挺方便,只需簽一份合同即可。越發(fā)這樣,我心里越是發(fā)虛,便打起了退堂鼓。我聽人說過,高利貸是碰不得的東西,誰碰誰遭殃。但是,眼睜睜地看著葡萄園賺錢,不能斷了這條財路呀。反正葡萄園有的是賺,只當是少賺了幾萬塊的,總比不投入一分也賺不到強吧。英雄到了窮途末路,只能麻著膽子賭一把了。我正要去辦手續(xù),負責人跟我說,你得找一個吃公家飯的人給你擔個保,不然到時找你不著,我們有抓手。我家里在縣城舉目無親,我又外出近十年,哪里認識吃官飯的公務(wù)員呢?我像耷尾巴雞似的走出了小額貸公司。
驀然間,我想到了光生哥,我那嫂子不是開“快貸”公司的么?熟人好通融,找她貸款應(yīng)該勿用什么擔保。我打通光生哥的電話,先匯報了我的葡萄園大致情況,接著詳談了我的思路和打算,最后才提到在嫂子的“快貸”公司貸款二十萬的想法。光生哥聽完后,連聲說好好好,自己創(chuàng)業(yè)就是好。接著問我貸多長時間?我說四個月。光生哥自作主張道,“我替你嫂子作主,貸你二十萬,月息4分5。你抽時間過來辦個手續(xù)吧?!蔽覜]過腦子地隨口推脫道,“沒必要吧,我有委托書在你那兒,你跟我辦好就得了,何必讓我往返一趟?”光生哥戲謔道,“老板沒當幾天,就開始使喚秘書了。行,我替你辦好??鄣羲膫€月利息3.6萬,我給你卡上打16.4萬,兩天以后你查收即可?!蔽绎柡钋榈亟械溃骸澳闶俏矣H哥呀!”事情辦得如此順當,我又得意地哼起了汪峰的歌:“我要飛得更高,飛得更高,狂風(fēng)一樣舞蹈,掙脫懷抱……”(中篇節(jié)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