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對話|南京大屠殺紀念館設計者齊康:建筑可以警醒
今天是日本戰(zhàn)敗投降72周年紀念日,提及齊康這個名字,也許對于普通讀者而言些許有些陌生,但他設計的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雨花臺公園中軸線等建筑卻無人不曉。如今,1931年出生的齊康老先生依舊每周三天出現在南京東南大學的辦公室,指導學生設計,并為“?;韬钸z址博物館”的設計出謀劃策。
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與上海美術學院“上美講堂”一行前不久來到東南大學齊康先生的辦公室,就他的建筑和教學理念展開對話。與其稱之為“對話”,這更像是一次孩子們對于長輩的探望。盡管未曾謀面,但這位新中國建筑界的“泰斗”級的人物,卻早早等在辦公室,時不時問身邊的工作人員,“他們什么時候來?”當初見寒暄之時,齊老先生卻說:“不要說我是‘泰斗’,我只是一位老師 。
然而,這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必將和他的老師楊廷寶、劉敦楨等人一樣,被寫入中國建筑史,而他所設計的建筑也成為一個時代的象征。
齊康在東南大學辦公室
關于建筑,做“地區(qū)的、現代的、新建筑”
澎湃新聞:過去您設計過很多公共紀念建筑,其中最被大眾熟知的是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其中是否帶有您的個人記憶?
齊康:我設計過三個紀念地,第一個是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第一期和第二期是我做的,現在已經列為文物保護;第二個是南京雨花臺革命烈士紀念館;第三個是中國共產黨代表團梅園新村紀念館,里面有周恩來、鄧穎超和吳玉章的雕像,這是周恩來與國民黨談判的紀念館,這三個紀念地分別建在不同的地點,也有不同的意義,我特別強調意義,而針對不同的意義我也會用不同的手法來表現。
當初日本人進城時,我的父親是南京收容所的所長,當時一共收容了3萬人并保護他們。有一次,當他傍晚出門救難民的時候,正巧碰到了兩個日本鬼子,他們把槍架在我父親的身上,盡管他的身上有紅十字,但日本人并不相信,這時恰巧走來一個叫Ricks的美國人,他就大喊了一聲:“Ricks!”于是Ricks就把我爸爸和他的助手救了。這件事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南京大屠殺的確讓無數無辜的人民遇難。不同的紀念地在不同的地點會擁有不同的意義,而在不同的時代也應該做出不同的作品。
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平面圖
我在東莞還建造了一個東江縱隊紀念館,東江縱隊的領導人是曾山,在華南打游擊的時候與北方脫離了。后來當地叫我們去設計時,設計在一座小山,山下仍然可見打仗時槍彈留下的印記。
澎湃新聞:對于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您是怎么通過建筑來表達它的意義的呢?如何以建筑講述南京大屠殺的悲愴,又是如何給后人以不忘的警醒的?
齊康:南京大屠殺共殺害了30萬人,因此當時南京市委書記很支持我用紅色在地上寫上“30萬”,墻上有鄧小平同志寫的“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其文字也分別用中、英、日三種語言來書寫。從坡上走下來,可以看見南京大屠殺的群雕。
南京大屠殺紀念館第一期是我們的一個重要設計,第二期的設計原本以招標進行,當時我是全國政協(xié)委員,呼吁擴大用地 。宣傳部門要國際招標,英國公司的方案最好,許多專家說不能讓外國人來設計,于是就由了華南理工大學來做,但是做得不是很理想。最后還是我來設計了,我的設計用來表達了人民的生與死,所以其中全部運用了鵝卵石,但是鵝卵石不能太細,不然就像日本園林的枯山水了,所以后來我都用的是粗一點的鵝卵石。
南京大屠殺紀念館內的一片鵝卵石
南京大屠殺真的很慘烈,日本人闖來屠殺、強奸、掠奪,很多(日本右翼)反動分子甚至到今天還不承認,但南京大屠殺的問題在東京審判的時候已經被認定了,所以這是鐵板釘釘的事實。
南京的雨花臺革命烈士紀念館的軸線也是楊廷寶老師和我設計的,這條軸線自南向北有1000米長,現在更長了。當時很多專家認為紀念碑不能高于14米,但后來我覺得這個紀念碑既然要統(tǒng)領整個軸線就必須要高,所以我就用了42.3米(即南京城獲得解放的日子),其實我又偷偷地將它拔高。
南京雨花臺革命歷史紀念館、碑(中軸線)鳥瞰圖
南京雨花臺革命歷史紀念館、碑設計平面圖
我覺得北京的人民英雄紀念碑37.2米,如果將它拔高會更好,因為天安門廣場很大,人民大會堂和法國人安德魯設計的國家大劇院都是40多米高。講到國家大劇院,很多人管它叫“皮蛋”,其實這個的設計方案從一開始就爭議很大,但我當時還是支持的。但當時甚至有人覺得建造了如此形式的大劇院,建筑史就要被倒過來寫了。另外,被稱為“大褲衩”的中央電視臺總部大樓也惹了很多非議,這個方案是被選出的。
澎湃新聞:現在中國出現了層出不窮的新建筑,甚至被稱為外國建筑師的試驗場,您怎么看?
齊康:我認為有些建筑師還是可以的,在上海外灘和陸家嘴的建筑都是“八國聯(lián)軍”式,即任何國家的風格都能被看見,被稱為海派文化。而南京相對傳統(tǒng),保留了國民黨時期多的痕跡,民國風格明顯,比如過去我設計的“南京1912”和“1865”就保留了一些地方風格。
東南大學大禮堂,齊康鋼筆速寫
澎湃新聞:您覺得一個城市應該沿著它的歷史軌跡來發(fā)展建筑嗎,比如上海拆除了一些石庫門,而新的建筑又呈現非本地性的元素,這是對城市記憶的破壞嗎?
齊康:上海大劇院是法國人建造的,金茂大廈其實有一點中國味道,這些我都參加過評選。我覺得90年代末外國人確實帶來了許多先進的技術,但也搬來的一些外來的形式,的確有點把中國當作試驗田的意味。我們東南大學現在為北京設計了一個中國國學館,已經建成了,室內裝修也差不多了,值得一看,很有中國特色和中國味。
關于教育:建筑師要實踐,不能局限在本本上
澎湃新聞: 中國“建筑四杰”中除梁思成外,楊廷寶、劉敦楨、童寯都做過您的老師,他們對你個人和中國建筑史的影響是怎樣的?
齊康:我的老師很優(yōu)秀,他們做的是民國式的建筑,較傳統(tǒng),比如楊老設計的體育館、中央醫(yī)院、現代的中國科學院,但是他們隨著時代也做了一些新的建筑,比如孫科和宋子文的住宅等等。楊老在北京做的和平賓館得到了周總理的肯定,但是現在又淹沒在新建筑之中了,所以中國的建筑有點混亂。我對于自己的約150多個作品都主張“地區(qū)性的現代建筑”,即既代表中國,也反映現代。
福建武夷山莊(齊康參與設計作品),齊康鋼筆速寫
澎湃新聞: 您覺得您的這三位先生對中國建筑史有怎樣的作用和影響?
齊康:過去,梁思成、劉敦楨分別擔任營造學社的法式、文獻組的主任,還有“北方有梁思成,南方有劉敦楨”的說法。到我們這一代,時代造就了我們。我們在老師那里習得了扎實的基本功,想要感覺能比較快地表達出來,所以徒手畫很重要。現在雖然有電腦,可以立體化,有尺寸、尺度,但是反應再快也沒有腦子快,所以我覺得徒手畫與電腦都應該重視。
楊老是跟著感覺走,所以建筑師的感覺很重要,即“悟”。我受到西方古典建筑的影響,也受到中國古典建筑的影響,也受到現代建筑的影響,所以我覺得不同的地點應該有不同的設計。
維也納圣查爾斯教堂,齊康鋼筆速寫
澎湃新聞:您在東南大學教了很多年建筑,在您的執(zhí)教生涯中,是如何繼承傳統(tǒng)并開拓創(chuàng)新的?
齊康:我1952年就留在東南大學了,我做了17年的政治工作,并幫楊老教一年級,幫童老教二年級,然后楊老成立了建筑研究所,我就跟著他一起去了,楊老是正所長,童老和我是副所長。1982年,楊老仙逝后,我就擔任了正所長,一直到現在。1993年,我被評為科學院的院士。
我傳承老師的方法就是實踐,不能局限在紙張設計上。楊老設計的大小建筑也有100多個,我也有150多個都是與合作者共同設計,但我的建筑肯定要大得多,畢竟歷史給了我很好的機遇。開拓創(chuàng)新就是之前提及的地區(qū)性的現代建筑,我在全國各地的作品很多,我們也算是幸運者,能在全國各地做工程,做“地區(qū)的、現代的、新建筑”,我的頭上扣上過很多帽子,有人說我是地方主義,我覺得不管是什么帽子,我還是堅持自己的做法。
河南博物院(齊康參與設計作品),齊康鋼筆速寫
澎湃新聞:現在很多學校都有建筑系,比如中國美院的建筑系相對提倡創(chuàng)新,而東南大學、同濟大學和清華大學的建筑系相對來說偏傳統(tǒng),那么您覺得在如今的建筑教育中,應該更鼓勵創(chuàng)新還是注重對規(guī)范的理解?
齊康:其實中國美院的王澍也是我的學生。目前全國最老的建筑系是東南大學建筑系,清華大學的老原系主任他是楊老的學生,學習蘇聯(lián)也走了我們的這條老路,他們學習的是古典派,所以清華大學也沒有太大的革新。
澎湃新聞:東南大學建筑系最近參與了“?;韬钸z址博物館”的設計,能談談這個項目嗎?
齊康:海昏侯國遺址博物館一開始是我們和其他單位競標,最后南昌的市委都認為我們做得好一些,我們現在還在進行之中,建筑方向還是比較現代的,我們很照顧地形,因為墓沒有被破壞,里面有很多古東西。其實很難做,雖然新,但也要現實。在建筑設計上,沒有比尺度錯誤更大的事了,一定要做得準,適用于環(huán)境和人的尺度 。
齊康先生信手所繪?;韬顕z址博物館現階段設計草圖
澎湃新聞:您對學建筑的年輕人有什么建議?
齊康:現在的學生應該明白,建筑的功能是首要的,表現是必備的,所以建筑師必須要有表現的手段,雖然電腦可以幫你畫透視圖或求公式,但是自己要能在設計中表現出自己的思想,手繪功夫還是很重要的,感悟也很重要。要刻苦學習,也要自我啟迪。擴大知識面是當今重要的一點。
不同的建筑性格、不同的地點、不同的時代要反映不同的作風,所以建筑師知識面要寬,對歷史要有概念。上個世紀我向地理學家了解地理,后來費孝通社會學家作報告也請我去。建筑學研究核桃殼,社會學和經濟學研究核桃肉,核桃殼和核桃肉要同步增長。知識就是力量要不斷更新。最后,希望美術學院培養(yǎng)眾多的優(yōu)秀美術家。
(本文采訪錄音由實習生賀含莼整理,本次對話鳴謝上海美術學院“上美講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