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變中的網絡文學
進入新世紀這十七年,常被稱作“新媒體時代”。在文學領域,則以“新媒體文學時代”名之。所謂“新媒體”,就是互聯(lián)網為基礎的媒介?!靶旅襟w文學”,也即網絡文學。但實際情況又并不這么簡單。網絡文學顧名思義——網絡上的文學寫作,近年已被產業(yè)化、專門化的網絡文學門戶網站或網站平臺體制切割、限定得內涵和外延都更為狹窄、更為精確。非屬此類的網絡上的文學形態(tài),已漸漸遭到排除。至少,在網絡話語和輿論空間,網絡文學已成為以“網絡文學”一名自稱的專業(yè)網站所獨占、獨享的特定概念和行業(yè)名詞。
始自1990年代初旅美留學生在網絡世界發(fā)布、儲存中文作品的本來意義上的網絡寫作和網絡漢語文學形態(tài),在這種借資本運作的強勢推動而興起的網絡文學產業(yè)化潮流的沖擊和映襯下,頓時黯然失色,陷入白頭宮女、明日黃花似的尷尬、落寞中。網絡文學最初附帶的超越等級森嚴、疆界重重的紙媒文學或傳統(tǒng)文學的無遠弗屆、自由奔放等意味,至此,也遽然收縮消退,湮滅到門檻聳立、邊界兀起的網文新態(tài)勢背后。這也正說明,網絡雖是新天地,終究仍在天地之間;網絡文學雖是新文學,終究越不出文學原有的運行軌道。
在興起的網絡文學產業(yè)中,一些產業(yè)化以前的網絡文學寫作和傳播現(xiàn)象的特點,反被急劇放大,變得格外醒目。如寫作者與受眾的即時互動,寫作與閱讀兩個環(huán)節(jié)的交互并行、彼此激發(fā)、雙向誘導,作品傳播速度與范圍的超常數(shù)量級,以及所有這些特點共同賴以為基礎的寫作和接受雙重主體的高度復合與高度自由。而這一切,無論單列還是合觀,顯然又都是相對著與網絡文學大異其趣也大異其形的傳統(tǒng)紙介質文學來講的。
這些特點當然都存在,不過并不一定是以“特點”固定或內生在網絡文學之中,更不見得它們在如今已經全面轉入產業(yè)化、職業(yè)化、市場化和資本化之后的網絡文學中,還像早先在自發(fā)自在狀態(tài)的網絡寫作中那樣普遍和突出。個案分析和宏觀考察都不難證明,外部產業(yè)化而內部行業(yè)化之后的網絡文學,不僅窄化了網絡文學寫作的題材范圍和題材類型,而且也固化了寫作與接受的互動機制。一只看不見的巨手已經牢牢掌控了網文寫手的創(chuàng)作取向和網文讀者的閱讀預期。不管是作者還是讀者,只要處于介入網絡文學空間的狀態(tài),就必須默認這只巨手的支配權、接受它的約束和實行這些約束的規(guī)則。如果寫手和讀者的身份是二合一地集于一身,那么這種支配和約束效應還要加倍。恰也因此,產業(yè)化時代的網絡文學寫手和讀者同樣都是網絡文學這一產品和行業(yè)服務的“用戶”,而非生產主體。
新世紀初,互聯(lián)網剛開始大規(guī)模發(fā)展并向家庭用戶普及的時候,網絡文學的這種客體化、非生產的“用戶性”,一度裹挾于整個互聯(lián)網用戶群體都有感受的那種一般意義上的無強度差等和無特定附加權限的“網絡用戶性”之中,尚未達到從網絡用戶總群落中分眾而出、另立門戶的程度。那時的網絡文學還不足以為它的用戶提供多少有別于傳統(tǒng)紙介質文學或網絡上其他信息服務的特殊功用和獨家體驗。因而,它也無法要求、更無法挾制自己的用戶特別去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改變這一局面的力量崛起于最近十年,它主要體現(xiàn)在網絡技術層次。門戶網站的分化,發(fā)展出了專業(yè)的文學平臺。在這一平臺上從聚合網文到聚合寫手,從管理文本到管理寫手和粉絲,從經營文本和以用戶為主到以經營版權和IP為主,一系列急促躍進的變化,閃現(xiàn)在短短一兩年內。這種變化真正的動力不是網文用戶的意愿或要求,而是互聯(lián)網傳播和網站技術在遠不限于網文這一領域的更新升級。技術創(chuàng)造了行業(yè),行業(yè)創(chuàng)造了用戶。今天的網絡文學用戶,從“血脈淵源”和“家世族譜”上追溯,根系并未超逸在近十多年間新起的智能手機等個人移動端網絡用戶群之外。他們作為“用戶”的基因和秉性,遠遠強過他們作為文學生產或文學消費主體的基因和秉性。
就技術來講,上述這步變化的核心在于互聯(lián)網用戶終端的個人化、移動化和智能集成化。從用戶終端只能固定于臺式電腦,以及臺式電腦和互聯(lián)網終端接口只能通過有線連接深入到家庭用戶層面,到無線移動網和智能手機全球、全民普及,電子設備和網絡技術的這步跨越式發(fā)展,不僅支撐起了前所未有的全球、全民、全天候、全方位的“互聯(lián)網+”生活的時代新景觀,而且為這一生活景觀啟動了持續(xù)新變的強勁引擎。個體和社會生活的時空延展維度和信息共感密度,由此躍入一往無前似的加速激增進程。當今網絡文學最直接、最關鍵的催生力和塑造力,就蘊含在這一背景中。
繼此之后,網絡文學門戶網站隨移動網絡個人用戶終端的多樣化發(fā)展和分眾細化趨勢,服務用戶的方式變得越來越繁復精確,也越來越菜單化、標準化。作品類型名目翻新不已,衍生品開發(fā)和延伸用戶體驗的鏈條無限擴展。粉絲經濟、IP營銷和風投融資一條龍運作,針對寫手豪富的宣傳策劃、明星式包裝和年榜排名發(fā)布,都漸成行風慣例。巨量風險資本投入隨影視、網游、動漫改編及網絡綜藝制作等多元化的版權經營和市場利潤受益,呼嘯跟進而又頻繁游移。
“網絡文學”不能不順應技術與資本急驟運演的變局,朝著“文學”更淡而“網絡”更濃的方向蛻化。在這個方向上,已經可以看得很清楚的趨勢是:來自前網絡時代的文學傳統(tǒng),像地下積壓的煤層在工業(yè)化時代被不斷進步的技術開采出來,又為更急迫的技術進步的需求提供能源一樣,正被網絡技術和資本投機這兩只一左一右輪番探出的巨手,不斷挖掘,不斷擺布,不斷摶捏塑形,不斷釋放出新的光和熱,也裝點出新的時代風景。
(作者系中國文藝評論(北二外)基地執(zhí)行主任、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文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