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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追求講述的間離效果,結果把感情也間離掉了
在觀影之前,我有一些擔心。擔心影片戲說情感,八卦野史,用那個低俗的三角戀的故事來消費蕭紅這個名字;或者詩化一切,無視時代的苦難,一味尋求小清新的民國范兒,站在一個時代意淫另一個時代。欣慰的是,這些毛病電影都沒有犯,無論是情節(jié)還是臺詞都嚴格地遵照史實,少有戲說的成分。但是它又偏向了另一端,犯的是另外的錯誤。
李檣的編劇可謂“嚴謹”,片中所演內容全有出處,幾乎無一處是編劇自己的創(chuàng)造。那些曾經(jīng)在各種回憶蕭紅的文章中出現(xiàn)過的情節(jié)和細節(jié),原封不動,拿來我用。
蕭軍從延安回到西安后,恰好碰到蕭紅和端木蕻良從房間里出來,彼此相對,十分尷尬,膽小的端木怕和蕭軍起沖突,跑到聶紺弩屋里幫他刷身上的塵土,為的是討好他,好讓他從中調解幫忙。如此細節(jié),大家一定以為是編劇的想象,其實不然,此細節(jié)來自于聶紺弩的《懷念蕭紅》,原文如此:“我剛走進我的房,端木連忙趕過來,拿起刷子跟我刷衣服上的塵土。他低著頭說:‘辛苦了!’我聽見的卻是‘如果鬧什么事,你要幫幫忙!’”……
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充斥全片,甚至連演員的臺詞都是照搬原文,在梅志的《憶蕭紅》中,周海嬰說的是上海方言,于是在影片中,雖然父母講的都是普通話,但是周海嬰?yún)s奇怪地講起上海方言,而魯迅的臺詞,幾乎完全出自蕭紅的《回憶魯迅先生》。
影片完全舍棄了戲劇性的營造,所遵循的線索不是人物情感,也不是戲劇沖突,而是蕭紅的大事年表。也許編劇覺得這些碎片化的大事記無法連綴在一起,于是加入了演員們面對鏡頭的講述。這一招可謂“討巧”,每當敘事進行不下去的時候,就會有人出來對著鏡頭說明劇情,提煉中心思想。所有敘事上的漏洞,都可以在這里打上補;所有故事無法給出的信息,都可以在這里交代。那么豐富復雜的內容就在演員們面對鏡頭的獨白中一筆帶過。導演甚至讓蕭紅自己在影片的開頭自報生卒年,做作到不忍直視。
這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不說懶惰,至少是畏縮。面對一堆傳記資料,創(chuàng)作者們保守無為。
自知無法從這些碎片中營造出戲劇性,編劇返身回來,采取一種中立的態(tài)度,只求呈現(xiàn),不加判斷,不僅在人物的是非上采取中立,同時也沒有情感的立場,全片呈現(xiàn)出一種態(tài)度上的指向不明:不指責,不偏袒,不控訴,不煽情。
拒絕煽情固然是好的,但電影畢竟是訴諸情感的藝術,在講述的態(tài)度上可以克制和理智,但在情感上一定要有立場,不偏不倚絕不是電影應有的態(tài)度。
這些蕭紅人生的散亂碎片,彼此并無情感上的聯(lián)系,浮光掠影,不痛不癢,劇中每個人物也都是點到為止,毫無神韻。導演追求講述的間離效果,結果把感情也間離掉了,使影片難以積聚起情感的力量。面對蕭紅如此悲慘的一生,觀眾竟然無法動容。
劇中人物直面鏡頭的講述,意圖營造出一種紀錄片式的真實和間離,主創(chuàng)們號稱這是他們的影像實驗,但這樣的手段著實老套,被很多電影使用過,用得好的如伍迪·艾倫的《安妮·霍爾》,可謂神來之筆;用得不好就生硬造作,失敗的例子有賈樟柯的《二十四城記》,用故事片偽裝紀錄片,既不真實,也無戲看,顯得不倫不類。
電影本身建立在假定的基礎上,需要用整部影片去建立起觀眾的幻覺,追求的只是情感的真實。但《黃金時代》卻輕易地拋棄掉戲劇性,而去模仿紀錄片的真實感,選擇了一條最錯誤的道路。
人物傳記片雖然依托真實人物而成,但也需要血脈貫通,全須全尾,有自己獨立的生命。影史上那些成功的傳記片都自成一體,不需要人物原型做扶手。用舒婷的《致橡樹》作比,傳記片應該是作為一棵樹的形象和原型站在一起,“你有你的銅枝鐵干,我有我的紅碩花朵”。而《黃金時代》則完全像是纏繞在蕭紅原型上的藤蔓,必須要有蕭紅真實的人生做注腳,不了解蕭紅生平的,恐怕理解電影都困難。
傳記片貴在神似。精神上接通了蕭紅的氣脈,只知恪守史料,小心翼翼,呈現(xiàn)出來的卻未必真實。
很遺憾,《黃金時代》是一部無魂的電影,電影并沒有從蕭紅的人生中梳理出她的精神脈絡。關于蕭紅,電影可以講述的精神實質到底是什么?當我們談論蕭紅時,我們究竟在談論些什么?
想要了解蕭紅,必然要從她的短暫的人生和她的文學中去尋找
蕭紅是那個時代最杰出的作家之一,她的《生死場》和《呼蘭河傳》在當時描寫農村的作品中獨樹一幟。她筆下的鄉(xiāng)村,力透紙背,讓人難忘。不迎合詩意,卻又不失韻致,不粉飾,不夸張,是時代的真實見證。
第一次看《生死場》時,完全被其描繪的殘酷農村震撼到,她筆下的農民真實得讓人觸目驚心。這小說既有梵高的熾熱,又有蒙克的恐懼,這是一幅驚心的畫面,大膽噴濺的色塊、粗糲的筆觸,就那樣臟臟地刷過去,在一堆拉扯的線條中,依稀能分辨出猙獰的面孔。這面孔有痛苦的撕咬,更多的是空洞僵直的眼神。這是舊時中國廣大農村最常見到的那種面孔,完全喪失掉一個人的高貴和豐潤,他們如風中被侵蝕的枯樹,如嚴寒中茍且偷生的動物,他們緊緊地貼附在貧瘠的土地上,忙著生,忙著死。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你很難相信,這樣的小說居然出自一個23歲的女孩之手。蕭紅是那種天才式的作家。所謂天才,他們眼中的世界是異于常人的。他們眼中的世界天然地帶著情緒,或燦爛或灰暗,總是彌漫著濃烈的調子。他們不需要再費盡心思,通過技巧把眼前的世界陌生化,他們天然地具有再造一個世界的能力,他們一出手即為巔峰。
蕭紅天生具有用語言捕捉自己情感和思緒的能力,看她的信件,那么糾結的情緒,居然都被她說得通通透透。她的小說大多是自傳性質的,她完全憑借才華寫作。她最著名的兩部作品《生死場》和《呼蘭河傳》,在小說的結構和技巧上都不甚經(jīng)營,完全是憑著一股真氣,憑著自己的天才,硬生生將那塊土地和土地上的農民捧在讀者眼前,元氣淋漓。她的文體是天才式的,在其中隱藏著她對世界的觀點和態(tài)度。她雖然不以思想和理論見長,但是她用直覺準確地把握住了這個世界。
蕭紅的小說中充滿了苦難。這苦難到底從書中彌漫出來,浸染了自己。蕭紅的一生正像是一部她自己寫作的小說,女主人公嘗盡世間艱辛,不幸早逝,整篇籠罩著悲哀的調子。蕭紅短暫的一生顛沛流離,從她的文字來看,她開心的時候少,愁苦的時候多,她的生活中總是充滿了變故,始終無法安頓下來,她疲于應付,筋疲力盡,大部分時間里,甚至無法解決吃飯的問題,要打起精神來同饑餓作斗爭。喪母、男人的欺騙和背叛、疾病纏身、棄兒、早逝,她幾乎遭受了一個女人所有的苦難。上帝給了她多少才華,就給了她多少苦難。
生逢動亂的年代,在新舊更迭之間,必然要付出代價,而蕭紅正是那犧牲者。她遭遇的種種苦難,大部分都拜時代所賜,最后讓她殞命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如果不是身在香港,如果不是時逢淪陷,她也許不會匆忙地去世。一個時代留不住屬于它的天才作家,這是這個時代的可恥和悲哀。這時代并不黃金。我的生死場在你眼中成了黃金時代,其中的誤會有一個世紀。
觀其一生,我只感覺到深深的悲哀。這是時代的悲哀也是身為女人的悲哀。如果電影要從中提煉出一個主題,大約總脫不開女性的獨立。
這也是她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反復述說的主題。她作品中的女人幾乎全是悲劇的命運,她在作品中不失時機地為女性鳴不平,似乎嫌自己的作品不夠有說服力,干脆用一生去增加那悲劇的力量。
她追求女性的獨立,沖破家庭的羈絆,但恰恰又因為獨立得不夠徹底,重又陷入困境。在她身上呈現(xiàn)出這個問題的復雜和艱難。她有著女人的天才和缺點,有著女人的剛強和軟弱,她見證了女人的苦難,探討了女性的自強與自毀。她讓我們重新思考女性的命運,喚起我們對女性的悲憫和尊重。
蕭紅就那么倉促地離開了,無聲無息,匆匆忙忙,蕭紅生前似乎意識到自己的早逝,也曾有過生命易逝的苦惱,她在詩中這樣寫道:“生命為什么不掛著鈴子,不然丟了你,怎么感到有所失?”
從呼蘭河到青島再到上海,最后到香港,蕭紅一路向南,匆忙地走向死亡。臨近生命的終點,她在最南端,回望北中國,回望呼蘭河,回望自己的童年,寫出她最優(yōu)秀的作品《呼蘭河傳》。
如果沒有文學,她只不過是當時中國眾多悲慘的女人中普通的一個,悄無聲息地生,悄無聲息地死,正是這些光輝的文字,讓她在匆忙路過這個世界的時候,搖響了自己的鈴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