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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水》中的小說大多數(shù)都是書寫文革時代的鄉(xiāng)村故事,因而這些小說流露出濃郁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氣息。所謂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是指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性。換言之,當小說作者試圖回憶與重構他所經(jīng)歷的那段歷史的時候,其意識形態(tài)性通過對政治話語的彰顯而體現(xiàn)出來。而在《漫水》中,政治話語又與性話語強勁地結合在一起,它們相互利用,相互滲透,共同構成文本的話語主體和獨特的歷史意識形態(tài)。
在《漫水》諸小說中,政治話語與性話語顯示出?鹿P下話語的性質,即任何話語的生產(chǎn)都受社會程序制約,而這些程序中最主要的是排斥程序,排斥(exclusion)的主要方式是禁止(prohibition)。所謂的禁止是指話語的運作是受控的,有些話語被允許出現(xiàn),而另一些話語則不可以,人們不能隨心所欲地談論什么,“這些禁令彼此關聯(lián)、強化和補充,組成一個復雜網(wǎng)絡,并不斷地修正”。?轮赋,“這個網(wǎng)絡編織得最緊密的地方,也就是說,受到最為嚴格的控制和禁止的話語領域是:性和政治。因為性和政治的討論絕非中性的,它們同欲望和權力有關。對欲望的談論本身就是欲望的對象,對政治的談論本身同樣的是政治的對象,這,就是這些談論,這些與性和政治有關的話語被禁止的原因!雹俑?碌倪@些觀點表明:政治與性話語的傳播是嚴格受控和被禁止的,它們都受制于權力和欲望。那么我們可以進一步追問:這具有明顯相似性的話語它們受控和傳播的渠道可以互滲和互用嗎?權力與欲望如何共同制約了兩種話語的生產(chǎn)?
這些問題蘊含了一個重要的現(xiàn)象,即政治/性話語功能的內在轉換機制。政治借助權力將性納入其管理體系中,對之進行嚴格看管,使之成為政治話語中的一部分,為政治權力服務。同時,性的加入又極大地刺激了政治欲望的生產(chǎn),從而導致政治欲望主體的畸形。而在這兩大話語領域中共同發(fā)揮作用的混合要素是本能/欲望,通過它們,兩種話語機制第一次以一種有效的方式相互掛鉤,這種方式在政治領域和性領域同樣具有生產(chǎn)性,從而形成政治/性話語功能的內在轉換。轉換分為兩種形式:一是政治操控下性的沉默與陳述,它在政治話語領域中進行,受到政治的嚴格管制。二是本能性譫妄,即本能的膨脹、突現(xiàn)及其動力擴張,強勁滲透進政治話語,從而導致政治欲望主體的畸形。
在第一種轉換形式中,性被置于嚴厲的政治審查之下,這種審查被納入一種權威關系,或一種權力關系,它既是非常嚴格的,也是非常排他的。對此,?略凇恫徽5娜恕分兄赋觯骸皬娜怏w作為一種無限的分析話語和持續(xù)的監(jiān)視對象出現(xiàn)以來,它就既與全面審查的落實相聯(lián)系,又與相應的沉默規(guī)則的落實相聯(lián)系”。并進一步指出:“人們把它變成這種復雜的部件。在其中,沉默的規(guī)則,不說的規(guī)則,與另一個機制是相關的,即陳述機制:你必須全部陳述出來,但是你只能在某些情況下才能對它進行陳述,在某種儀式中,并在某個確定好的人身邊”②。?碌倪@幾段話反復強調權力對肉體的操控方式:肉體的被迫沉默和被迫陳述。他雖然揭示的是17世紀人的肉體的社會性質,但在王躍文的《也算愛情》、《我的堂兄》、《霧失故園》等小說中,福柯的上述觀點都得到了很好的呈現(xiàn)。
比如《我的堂哥》。在關于我堂哥故事的講述中,愛情、性與潛伏其中的政治成為作品的主導性因素。而在這三因素中,性是一個突出的存在。展現(xiàn)在文本中的性是一個高度矛盾性的物質形態(tài)。一方面人們對它諱莫如深,凡涉及性的話題,基本上都是運用一套轉喻修辭,有著濃厚的性禁忌意味,顯示出?滤f的肉體的沉默的規(guī)則、不說的規(guī)則。
但另一方面,肉體沉默與不說的規(guī)則總是被?滤f的陳述的機制打破。這種陳述機制的特點在于:肉體與性總是被人們關注和談論,如同福柯所說:“肉體是人們加以命名的東西,肉體是人們談論的東西,肉體是人們說的東西。在17世紀(在18和19世紀也是如此),性主要不是人們要做的東西,而主要是人們坦白的東西:這是為了能夠在正確的條件下應當對它加以坦白,而且在其他條件下對它保持沉默!雹圻@種坦白具有明顯的選擇性,即說什么,怎么說,對誰說,都有嚴格的規(guī)定性。對之進行選擇和規(guī)定的是社會政治權力體系,陳述機制因為被納入其中而產(chǎn)生巨大的排他性,作為個體的肉體與性在這種由權力導控的排他性中無所適從,無所作為。而這種話語方式一旦同政治權力結合,破忌效應就會達到它的臨界點,性成為引人注目的事件,并被納入已確定好的某種政治程序中,接受它的命名、規(guī)訓與懲罰。
如《也算愛情》中的舒軍事件。該事件的關鍵點不是他跟住家小孩開的玩笑,而是他的身份——縣里下來的工作隊同志。這身份決定任何與性沾邊的行為必然要納入政治程序中。舒軍之后接受工作隊的審查、批判,并自我檢討。而一旦進入這種程序就意味著性更徹底地進入公共領域。全面進入公共領域的性喪失了它的私人性,被迫接受更嚴酷的政治權力的質詢?h里最后來了三個專案組,將舒軍隔離審查了兩天兩夜,最后將他帶走。這是個典型的通過管理性從而無限制運用政治權力,進而剝奪個人權力的歷史事件。在這起事件中,舒軍本人說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專案組怎么說。因為面向權力的陳述是必須為權力所規(guī)定的內容,所以當事人的陳述是被陳述的陳述!鹅F失故園》中小林的故事也屬于類似的性質。小林是縣上來的工作組成員,因為喜歡“我”姐姐一個地主家的女兒,便被人誣告亂搞,被迫向調查組交代,最后受到開除黨籍和干籍的處分。這些例子都表明:性是一個嚴格受到政治操控的范疇,它的沉默和陳述都受制于權力,因此所有的性事件最終都轉化為政治事件,帶上了強烈的意識形態(tài)性。
在第二種轉換形式中,本能成為打通政治與性兩種話語生產(chǎn)的要道,從而使得兩者相互滲透,相互推動,造成一種本能性譫妄,即本能的過度膨脹所導致的理性盲目,繼而形成政治欲望主體的畸形。福柯曾認為,“本能有一個在政治上很重要的位置(我要說,在19世紀初,在權力的矛盾、要求和再分配中,本能和本能的瘋癲的問題是非常重要的)”④,而“這個本能是作為危險最純粹最絕對之形式的攜帶者!敝愿?聦⒈灸茏鳛樽钗kU的形式,是因為它在政治和性這兩大領域發(fā)揮共同作用的時候,其產(chǎn)生的破壞力是驚人的,直接導致畸形的出現(xiàn)。?率侨绱私缯f畸形的,“畸形是這樣一個人,金錢或者思考或者政治權力都可能使他反過來違背本性。以至于,在薩德的畸形中,通過這種權力的泛濫,本性反過來反對自身,最終消滅了他自然的理性,僅僅成為某種恐怖的畸形,它不僅瘋狂地攻擊其他人,也攻擊自己!雹
這種轉換形式在《也算愛情》里吳丹心和李解放的關系中最為典型。作為工作隊隊長的吳丹心對隊員李解放產(chǎn)生了無法遏制的愛欲,小說用了相當?shù)钠枋隽藘扇说男耘c激情。但文本中的性話語無法獲得獨立的位置。這種無法獨立性就體現(xiàn)在性必須借助政治的力量進行,而性的加入又使得政治以一種更為瘋狂的方式運轉,最后導致人本能的譫妄和畸形。表現(xiàn)在小說中的是,吳丹心與李解放的性越狂烈,她對他進行的政治批評就越激烈。即便李解放沒有任何政治問題,吳丹心也總會在最后關頭將斗爭的矛頭指向李解放,讓他背負沉重的政治壓力。吳丹心對自己行為的解釋就是,“我這樣做只是為了保護你,也保護我,保護我們倆!雹薜砸坏┡c政治權力結合,前者將會極大地刺激政治欲望的生產(chǎn),從而使得兩種欲望相互纏繞產(chǎn)生巨大的破壞力。這種破壞力在小說結尾的反高潮描寫中得以體現(xiàn)。當臘梅得知倆人的事情后,吳丹心先發(fā)制人,將臘梅和李解放作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打倒。這是典型的政治與性兩種話語共同運作的結果,達到的是清除情敵和保護自己政治地位的雙重目的,在這種目的中,人的畸形出現(xiàn)了。當李解放最后揭穿吳丹心的面目時,本能的過度膨脹所導致的理性盲目將自我和人性推向了深淵。
總之,在《漫水》的這些小說中,政治與性通過以上兩種形式構成特殊的內在轉換機制,并以此建構起特定時期的歷史意識形態(tài)。在這樣的意識形態(tài)中,不僅個人性無處藏身,歷史本身也顯示出動蕩、不安、混沌、荒誕的多種面向。這使得我們對歷史的定義不再明晰,也無法理性,它就像《霧失故園》中那最后消失在霧中的故園,留給我們的是一種歷史的迷落之感。
注釋:
、佗冖邰堍荨卜ā趁仔獱枴じ?轮,錢翰譯:《不正常的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128、226、227、108、154頁。
⑥王躍文:《漫水》,湖南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1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