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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劍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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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地書寫》 劉再復、劉劍梅著 三聯(lián)書店 2013年9月刊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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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再復 |
深圳晚報記者 崔華林
父女倆在家書中交流對歷史、對文學的反思,以及女兒在生活中的困難和人生中迷茫在信中一一向父親道來。這樣的家書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傅雷家書》。不同的 是,《兩地書寫》一書的兩位作者均在努力擺脫“父親相”、“女兒相”,所以該書更像是朋友間的交流。有評論稱,這樣的書寫在當代文壇和學界似不多見,更顯 難得。
真正的好的學問是跟生命相銜接的
深圳晚報:《兩地書寫》的序言中提到,您父親將跟您之間通信視為“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想問下這些通信之于您的生活是怎樣?
劉劍梅:我從小就喜歡文學,后來考上了北大中文系,然后出國留學,這些書信是在留學期間和剛開始工作時寫的。當時我住在紐約,在哥倫比亞大學讀東亞系博士,導師是王德威先生,畢業(yè)后就到馬里蘭大學任教。我父母定居在科羅拉多州的波德市。
因為我屬于“子承父業(yè)”,跟父親就有很多共同語言。在對我的教育中,他一直都非常重視對我“性靈”方面的培養(yǎng),因為文學是關于心靈的事業(yè),而學文學的人首 先應該擁有一顆大慈悲的心靈。與父親的通信,當然是我精神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當時海外漢學界流行西方理論,對中國文學的研究常常要用玄奧的西方理論來分 析,“言必稱希臘”,而且很多課程的必讀書都跟文學無關,而是跟話語政治有關。我感到很隔,也感到很沮喪,覺得跟我最初學文學的初衷有很大距離,甚至有了 改行的想法。這個時候,父親跟我的書信對話變得很重要。他不僅讓我堅守住了對文學的追求,也讓我明白很多人生道理。記得在《兩地書寫》的“論不隔之境” 中,他告訴我,作為知識人,先是要擁抱知識,接著還要穿透知識,提升知識。做學問要面對真問題、真生命,就像王國維說的“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謂之有境 界!倍宜嬖V我,真正的好的學問是跟生命相銜接的。通過書信對話,他其實是在點悟我。
深圳晚報:該書后記中提到,您父親“逼迫”寫作時,其實當時您處于一個非常忙碌的狀態(tài),而中文寫作又不能為您帶來工作上的便利,您起初答應跟父親寫這類通信是怎樣的情形和心態(tài)是怎樣呢?
劉劍梅:我當時主要在英文環(huán)境中,無論是讀哥倫比亞大學的博士學位還是在馬里蘭大學任教,都主要是用英文讀書,用英文寫作,還得用英文教書?墒且驗槲易 早是從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的,中文又是母語,我的中文寫作絕對好過英文寫作。又因為漂流在國外的緣故,漂流本身也包含著語言的漂流,用中文寫作可以說是一 種“尋找家園”的方式,尤其是尋找精神家園的方式,所以我跟父親用中文通信,心里是快樂的,即使在考博士和評職稱時都不能算作“業(yè)績”,可卻是一種內(nèi)心的 需求。
深圳晚報:這種書寫方式持續(xù)二十年下來,您現(xiàn)在跟父親交流和通信的心態(tài)是否與最初時發(fā)生了變化?
劉劍梅:這種書寫方式一直持續(xù)到我們父女一起為《亞洲周刊》寫專欄?上液髞砩砑鏀(shù)職,又要教書,又要做學問,還要照顧一雙兒女,就沒有再繼續(xù)跟父親用 書信交流,而是改成用電話交流了。不過,我還有繼續(xù)寫中文文章,而父親總是我的第一讀者。我們后來還寫了《共悟紅樓》的長篇對話錄,一起對話曹雪芹的《紅 樓夢》;還有《教育倫理》,一起對話當前中西教育存在的問題。雖然不同于《兩地書寫》,可是這兩本書也以另外一種方式延續(xù)了我們父女之間的對話。
父女間的通信沒有“父親相”、“女兒相”
深圳晚報:既然是家書,很容易讓人產(chǎn)生聯(lián)想和比較,比如《傅雷家書》和龍應臺《親愛的安德烈》,很多人表示《兩地書寫》既沒有前者的父輩的教訓,又比后者更“高深”,主談學問,請問您怎么看?
劉劍梅:《兩地書寫》最初出版時,只有《傅雷家書》,還沒有龍應臺母子的《親愛的安德烈》。比起《傅雷家書》,我覺得主要的區(qū)別是我父親沒有刻意地著“父 親相”,而是把我當成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的人來進行對話。相對來說,傅雷作為父親的權(quán)威地位是不容置疑的,可我父親則更民主一些,愿意跟我平等地探討問 題。其實,在我讀中學時,他就已經(jīng)這樣對待我了。他在上世紀80年代寫《性格組合論》時,會把書中具體的思想用淺顯的語言說出來,然后問我有什么意見,雖 然當時我還小,可是看他那么認真地問我,就很受鼓舞,不僅說出自己的觀點,而且敢于跟他爭論。其實,他的這種方式很接近美國人教育孩子的方式,培養(yǎng)孩子的 自信心,以及獨立的思辨能力!队H愛的安德烈》更重視情感,而我和父親的《兩地書寫》更重視做學問和做人。
深圳晚報:看得出來,全書中的交流涉及歷史、文學,主談學問,同時又側(cè)重心靈,而非側(cè)重于知識。請問這個是父女之間有意為之還是默契?
劉劍梅:應該是默契吧。我平時雖然很喜歡跟父親討論學問,也很喜歡跟他討教關于人生的感悟。他對我的期許,是不僅有學問的根底和學問的功力,更是要有靈魂 的根底和功力。在他看來,優(yōu)秀的學者,一般都需要有底氣、有膽氣、有正氣,而這正氣都與心靈的根底相關,這種強大的心靈,是不會被時勢、權(quán)勢和金錢所左 右。在我們這個物欲橫行的時代,父親所強調(diào)的這一切,變得尤其重要,尤其可貴。
深圳晚報:看到一句評論,很有意思。說一個是在情感和審美上如赤子的父親,他在這個最純正意義的文學上的追求更加地熱切和純正,那當然是“雖九死而猶未 悔”。一個是尊重、理解父親、并對其做一定闡說的女兒。只是,女兒的語言是學理的,結(jié)論是學理的,父女間存在著一個很別致的“和而不同”。當然,我們也在 書中看到了在一些具體話題比如女權(quán)問題的“不同”。另外,感覺父親更多是“靈”的層面,反倒是作為女兒,提到比較多世俗的“鐵飯碗”、“文丐”之類,這點 比較有趣。在您看來,跟父親之間的“和而不同”分別在哪里?
劉劍梅:這段評論說得很準確。那個時候的我,真是中了太多西方學術理念的毒,還執(zhí)著于一些理念,還沒有真正達到父親對人生的大感悟的境界。父親說我有靈 氣,不愿意我被那些學術話語捆綁,所以通過書信的方式來開啟我,讓我后來逐漸對人生、對學術、對文學有所領悟,慢慢走向更加“靈性”的層面,F(xiàn)在我回頭讀 這本《兩地書寫》,覺得父親真是用心良苦,他自己當時正在經(jīng)歷“第二人生”,有很多人生經(jīng)歷和人生感悟都想與我分享,可是發(fā)現(xiàn)我還沒有具備穿透知識和穿透 書本的能力,就耐心地一封封信寫給我,從各種角度來點醒我。
父親把我領進了文學世界
深圳晚報:現(xiàn)在回過頭來看,走上文學道路,是否與家庭的影響有關?
劉劍梅:當然有關系。我非常感謝父親把我領進了文學世界,因為現(xiàn)實世界充滿了困境,人們的心靈往往沒有存放的地方,有了文學,我的心靈就有了存放的地方。我在《兩地書寫》中的這段話可以回答你的這個問題:
“感謝您終于使我愛上了文學。這一工作是我比旁人多了一個世界。這個世界如此迷人。它的最深處的內(nèi)核,是真的永遠不會熄滅的人性的太陽。它的光芒撫慰著人 間,也撫慰著我,叫我做人要豐富,但又要單純、善良,對人永遠不要失去信念。它讓我在充滿欲望的世界中不會迷失自我,并多了一種視力看待人生,多了一副 ‘詩意心腸’,珍惜人世間所有的真情和愛意!
深圳晚報:有這樣的家庭在前面帶路,似乎您一路走來都很“順”,也很“正”,偶爾會有過撇開他們影響的想法么?
劉劍梅:我有個小時候一起長大的朋友,她的父母也是名人,可是只要別人一提到她父母的名字,她就很惱火,覺得別人沒有尊重她,而只是重視她的名人父母。我 小時候當然也有想擺脫父親影響的時候,那時候比較叛逆,不過后來理智地想一想,父親說的話都有道理,對我的人生方向有好的引導,讓我少走了很多彎路,我就 慢慢聽進去了。我不能為了叛逆而叛逆,因為那樣反而是“媚俗”。
深圳晚報:您跟父親之間的關系,用什么詞語或句子來形容會比較恰當?
劉劍梅:父親說我屬于他所熱愛的那個世界,我也一樣。我們所熱愛的那個世界是明心見性的世界,是可以容納生命本真的世界。用他的話來說,“這是一個赤子之 心可以縱情微笑、漫游、言說的地方,是一個形而上思索可以展開自由雙翼的地方”,是文學的世界,是精神深層的世界,是不被金錢和權(quán)力束縛的世界。
深圳晚報:您對父親的有一種很強烈的信任,無論是生活之困,學術之疑,人生之問,您都能坦誠地將這些問題與父親共同解決,請問您是如何保持這種信任長久不被破壞?要知道現(xiàn)在的一些年輕人根本不愿意和父母交流。
劉劍梅:五四以來,我們對于父輩的文化都是采取質(zhì)疑和批判的態(tài)度,以為那樣就是進步,那樣就是革命,到頭來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過一次次“弒父情結(jié)”,一次次 革命與摧毀,所剩下的幾乎是一片廢墟了。其實父輩的文化和價值觀一定有值得我們借鑒和學習的地方,所以我對于父親,首先是繼承,然后才是質(zhì)疑和挑戰(zhàn)。不 過,我和妹妹跟父親的交流特別好,也跟他從來不刻意擺出父親的權(quán)威有關。他非常和藹可親,有時候甚至“以幼者為尊”,充分尊重我和妹妹的想法,喜歡鼓勵我 們獨立思考,這種姿態(tài)很容易就贏得了我們對他的信任。
深圳晚報:您很幸運,對文學、人生的看法和困惑,有這樣一位父親亦師亦友的聆聽和建議,同時又有很多文學前輩一路幫助,但對于很多人來講,可能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您現(xiàn)在是高校教師,可能也像是一個“長者”看見過他們面臨的文學、人生困惑,對于他們,您的建議是什么?
劉劍梅:我的建議是,請兩代人(父輩和子輩)都讀一讀《兩地書寫》,首先兩代人得有交流,然后才能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