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作家網(wǎng)>> 《帶燈》研討會 >> 正文
李震(陜西師范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院長、陜西省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
凌晨五點讀完了帶燈,賈老師給我送書比較早,但是在大學工作的老師都知道,春天是被論文埋葬,所以剛剛把論文處理完才開始讀,讀了一天一夜到現(xiàn)在還沒有睡覺。所以這個狀態(tài)下,我不知道會談成什么樣子,但是有一點可以保證,我也沒有來得及在網(wǎng)上去查關于《帶燈》的一系列的資料,我可以保證一點,我在這談的是我的獨立的、個人的看法, 對不對大家批評。這是一個要交待的。第二個呢,我覺得話,對于我覺得對于賈平凹這樣一個作家的話,簡單的否定和簡單的肯定都是不慎重的。我覺得即使大家認為成功的地方, 也沒有那么簡單地就能說清楚,或者他失敗的地方也不會犯簡單的錯誤,要有錯誤就是大錯誤。我大概有這么幾個看法,跟各位專家交流,我大概談五個意思。
第一,我覺得《帶燈》如果從寫法上講,是一個比較典型的復調(diào)小說。我不知道賈平凹自己有沒有看過巴赫金的東西,但是呢,我覺得看過沒看過無所謂,最關鍵的就是看他是不是寫的那樣的東西。我認為它是復調(diào)小說的理由,一方面是因為它全方位地符合巴赫金所說的平等對話的原則,我在閱讀過程中覺得我和作者、和作品中的人物,我作為一個讀者,也加入到了對話之中。所以的話,這一點它完全符合。那么最關鍵的一點,大家可以明確地拿到的一個表征或者標志的話,其實我覺得就是作品的敘述是兩條獨立的線索展開的。一條線就是26封給元天亮的信,另一條線索就是作者對櫻鎮(zhèn)上人和事的敘述。這兩條線索講的內(nèi)容完全不一樣。26封信完全是在天上說話,那么對這個小鎮(zhèn)的敘述,是在地上的事情。所以它是兩條非常獨立的線索,內(nèi)容完全不重合。我上午聽老師說是這26封信中充滿了對社會的控訴,我覺得根本不是那回事兒。它沒有控訴,是另外一條線索在控訴,在批判,而且這種批判我同意李星老師說的,是賈平凹所有作品中批判強度最烈的一部,非常烈的一部。那么正好和這種批判形成一種互補和平衡的,就是26封信以及后面的夢游。這條線索它和那條是互補關系,它沒有批判什么,而是對自己心目中的至善、至美、至愛的一種表達。我覺得這兩條線索的并行,完全構成了表面意義上的復調(diào),那么我剛才說的平等對話是深層意義上的復調(diào)。這是我說的第一個判斷。
第二個判斷就是關于帶燈這個人物,我覺得她是一個批評性的隱喻,她是完全意義上的意向,而且這種意向造得非常地巧妙。為什么說她是批判性的呢,大家可以看一看,一個螢火蟲這個微弱的光,它的周圍全部都是黑暗,那么以一個微弱的螢火蟲的光,對著整個黑暗,這種意向甚至本身就是批判性的,這個我想大家都能領會得來。螢火蟲的這樣一個意向,它作為一種隱喻,它象征的東西是什么?我覺得它形成了一個序列。小說中的人物帶燈,再一個層次就是女性,再一個層次就是美、善和愛。那么美、善和愛的背后,就是蒼生,剛好在小說中形成了一個閉合的曲線。到最后,一個制止上訪的人和她制止的對融合在了一起,剛好形成了這樣一個閉合的敘述的一個線路。所以這個隱喻是一個非常完備的,一個批判性的隱喻,剛才暢老師也說到了一個隱喻的意思,我覺得我的想法跟他可能是一樣。順便我在這里給賈老師提一點兒不太相同的意見,就是說,如果我們把帶燈作為螢火蟲,是一片黑暗中的一點點光的話,是我們這個社會唯一幸存的希望的話,那么他和元天亮的對話應該是一個螢火蟲和太陽的對話。那么元天亮在小說中這樣的一個身份,他構不構成一個太陽?一個省委,一個常委,省委副秘書長就是一個太陽嗎?我覺得這個事情,我建議作者還是要考慮一下。那么這個人身上帶的東西到底什么?還不如說他就是作家,他就是賈平凹,比那個省委、常委要好得多,所以這個螢火蟲和太陽,它到底是什么構成它作為一個太陽。剛才暢老師說,他是不是過分崇拜了,我覺得怎么崇拜都不過分,關鍵是他值得不值得崇拜,那么你給出的這個意向它構成的因素是什么,是因為他是省委、常委嗎?所以這個事情在閱讀過程中,我一直沒有太想清楚。但是我覺得“螢”的這個意向和帶燈的這個意向,是我們這個時代最絕妙的意向。它具有很強的批判性,而且它非常完備,無論從文本的層面上還是現(xiàn)實的層面上,它的隱喻是非常完備的一個隱喻。這是我的第二個觀點。
第三個觀點就是大家一再說到的中國經(jīng)驗,我也一直在考慮這個問題。這個問題深入的考慮其實就是前一段莫言的獲獎問題,觸發(fā)我在想這個事情,在想這個事情的過程中我也想到了賈平凹。那么我覺得莫言的獲獎,可能是兩個理由吧。一個理由就是他的中國經(jīng)驗,這是世界上其他民族不具備的一種文學經(jīng)驗。另外一個理由可能就是所謂的普世價值,全是論性的東西,共同的東西,這兩個東西加起來構成了他獲獎的理由。那個在這個理由里邊,如果單說中國經(jīng)驗,我覺得賈平凹應該強于莫言。為什么?因為莫言和賈平凹可能他們對中國的這個現(xiàn)實生存的體驗就算是差不多,兩個人從整個社會的經(jīng)歷、生活道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從農(nóng)村到城市,就算差不多。但是另外一個方面,莫言完全沒有具備, 就是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這種延續(xù),這個是莫言沒有做到的。那么對中國傳統(tǒng)的延續(xù)的話, 我是從三個方面來進行理解的。一個就是中國的敘事傳統(tǒng)。我看了賈平凹寫的后記里邊,說到了漢代文學那種敘事的東西,我想到了《史記》,那種比較明朗的、精準的、很明確的一種敘事。那么更多的我覺得大家可能都跟我有同感,賈平凹的小說應該是非常充分地延伸了明清小說的傳統(tǒng)。甚至我在帶燈給元天亮的信中,看到了很多紅樓夢的東西,感覺一模一樣的東西。所以這條線索的話,我覺得賈平凹非常充分地延續(xù)了中國小說的敘事傳統(tǒng),這一點在中國我不客氣地講,他第一。如果是能找到另外一個第一跟他比,我們可以坐下來談一談。對吧?我覺得他是第一,這個沒有什么好猶豫的。第二點呢,就是中國的傳統(tǒng)美學,我個人認為是一種空間美學,即使敘事都是時間性的,一個縱向的序列?臻g美學就是打破時間鏈,然后向空間擴展。那么上午謝有順說了,說賈平凹在時間的處理上是很具有現(xiàn)代性的。我同樣認為,他在這個問題上非常不同于大家,但我不認為他是現(xiàn)代性,他恰恰是中國的古典的美學的屬性。就是他不是按照時間的序列來推進他的敘事,而是停下來,做大空間,形成一個共識性的平面的空間,這一點我覺得這是真的中國的東西。紅樓夢寫了多少東西呀,我覺得他更多的是把一個空間給填充起來。從《廢都》到《秦腔》到《帶燈》,我覺得他的空間美學很充分,在中國當代小說作家里邊我看也沒有第二個能跟他比。這是他的所謂延續(xù)中國傳統(tǒng)的第二點。第三點的話就是他把漢語和漢字的文學性挖掘的程度,我覺得中國的當代作家也沒有第二個了。具體我不展開了,時間有限。我覺得這三點他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延續(xù)構成他的真正的中國經(jīng)驗。其次才是他的現(xiàn)世生存體驗,這個體驗非常深入,他在商州從小到現(xiàn)在到西安這么多年,年年還是回到商州。我覺得一個作家對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的體驗肯定不能說我在全中國跑就能體驗全,而恰恰就是他在一點上去體驗。沈從文不就是湘西嗎,福克納不就是美國南方的那個小鎮(zhèn)嗎?那么對賈平凹來說,就是商州,他抓住一點,深入抓進去,這種體驗非常有深度。所以這兩點,就是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的現(xiàn)世生存體驗,構成了賈平凹文學真正的中國經(jīng)驗。這是我的第三個觀點。
第四個觀點,就是我覺得《帶燈》把賈平凹小說的一貫的這種陰性的美學發(fā)揮到了極致。這個是我給學生指導論文,因為我有很多學生寫學位論文寫賈平凹,我多次給他們談我對賈平凹小說這個看法。我覺得賈平凹小說一直有一種陰性的美學,那么他本人的氣質(zhì)中,一直有種陰性的氣質(zhì)。這個陰性的東西指的是什么?我覺得大致如果按照中國的美學的分類的話,我覺得就是一個序列:土地、黑夜、月亮、河流、女性、鬼神,這是一個陰性的序列。我覺得賈平凹寫這類東西寫得最好,太陽底下的事寫得不是太好,所以整個他在他這個陰性美學中的敘事系列里邊,他做到的最大機制就是把女性寫得美,他所用的作品中,他整個的精神寄托都寄托的女性人物身上,大家可以一個一個去解鎖。寫整個知識分子墮落的那部小說《廢都》,那里邊美輪美奐的是誰呢?是唐婉兒,那么后來的話有那個鎖骨菩薩,就是《高興》里邊的。這個女性形象她和菩薩連在一起,完全是超驗的。那么到了這個帶燈,我覺得帶燈這個女性,她把所有的至愛、至善、至美集中在女性身上,那么所以這個序列的作品里邊她把女性凸得最高的就是帶燈。因為在其他的作品里邊,女性或者叫主要人物之一,或者叫次要人物,而只有在《帶燈》里邊,帶燈是唯一的主要人物,唯一的主角。所以的話這部小說把他的整個陰性的美學發(fā)揮到了極致。這個極致有一個標志性的畫面,就是最后幾十萬只螢火蟲落在了帶燈身上,整個出現(xiàn)了一個光譜。那么這個東西剛才我也說到,它是一種隱喻,其實一個小點點的螢火蟲就是一點希望,那么多的希望匯聚到一起,其實我們可以看出來,賈平凹還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對未來還是寄予一定希望的,他并沒有悲觀。所以的話,我們選他著力最多的人物去看的話,我覺得女性是他著力最多,而且他把所有東西都寄托在其上。那么特別是把希望、把美、把愛、把善寄托在一個人身上,把這個陰性的東西發(fā)揮到了極致。這是我的第四個觀點。
第五個也就是最后一個觀點,我這是想跟這個賈平凹老師有一點商榷。我記得《秦腔》在獲了“紅樓夢獎”之后,我們陜西師大搞了一個會議,那次請的人很有規(guī)格。把哈佛大學的教授王德維、還有北大的陳明遠這些人都請過來。賈平凹老師在陜師大搞了個對話,那么我也有幸參與了這個對話,那個對話呢,每個人說了很少很少,我記得我就簡單地說了一句話,我說賈平凹是一個神圣秘密的無神論者。那么這個話,我覺得可以從幾個方面來理解。一個方面,神秘主義這種色彩,是賈平凹小說里邊始終如一,從中短篇開始到現(xiàn)在,都是充分地體現(xiàn)一種神秘主義的東西,而且這個神秘主義就是東方文化,這一點我覺得也證明了他的中國經(jīng)驗,也證明了東方小說的魅力。同時,盡管是神圣秘密,但是我認為賈平凹是一個無神論者。那么作為一個無神論者的寫作,我覺得他的根本的局限性就會暴露出來。我從《帶燈》里邊,光從后記里邊的話里,我就看到他供了好幾個東西。一個是佛,一個是土地爺,把五色谷類給他供上,一會兒又把賈平凹的“凹”字的造型也給供上了。什么他都供,好像他什么都崇拜,但是我覺得賈平凹老師是信佛的嗎?我覺得不盡然。信道的嗎?也不盡然。但是他跟佛,跟道,跟禪,都有關系。但是他最后靈魂的歸宿是什么,靈魂的根據(jù)地是什么?也就是說,他批評社會,批評制度,批評人性。你拿什么批評,有沒有統(tǒng)一的一個價值標準?如果是拿人性中普遍的善和美來批判,我覺得很多人都可以做到。因此我覺得賈平凹作為一個大作家,肯定地說,肯定是大作家,但如果是要作為一個偉大的作家,我覺得應該找到靈魂的根據(jù)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