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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時期文壇,馬原是個極為特殊的作家——不算豐產(chǎn),還幾度逃離,更沒有獲得過任何官方的獎勵。然而,卻以其獨特詭譎的作品,被一批先鋒派作家視為偶像,每有新作,必會驚起一片沸沸揚揚。其長篇小說新作《牛鬼蛇神》更是時下文壇的熱門話題。歷經(jīng)身患絕癥,云南被毒打,以及新作問世而被熱炒,“沉寂二十年,馬原王者歸來”再成文壇焦點。日前,馬原應(yīng)邀到深圳訪問,在梅林的一家私人茶社,馬原接受了本報記者的獨家專訪。
●帶著讀者走進迷宮
記者:在新時期文壇,你是個特別難以歸類的人物。包括韓東、格非、余華等一批先鋒派作家,都把你視為偶像,韓東稱你是中國最好的小說家。你怎么認(rèn)識自己的地位?
馬原:我沒覺得自己地位高,我沒得過一個縣級獎,你看莫言已經(jīng)把世界最大的文學(xué)獎都拿到了,我連一個縣鄉(xiāng)級的獎都沒拿到,哪會有什么地位。如果非要說原因,一個就是我寫得比他們都早一點,在他們寫作之初就看過我的小說,就給我點鼓勵和表揚的話。另外,就是我寫小說特別認(rèn)真。一絲不茍,我甚至經(jīng)常被人說沒幽默感,就是太較真。在我心里,還是挺把小說當(dāng)回事。同行們發(fā)一點贊揚的話,可能是對我寫作態(tài)度的褒獎。
記者:認(rèn)真和比別人寫作早,都不是根本問題。這樣的作家在各個時代都很多,人們不會因為你的態(tài)度就把你的寫作看得很高。重要的還是文本,比如評論界對你在小說結(jié)構(gòu)和敘述語言方面的努力,尤其是在創(chuàng)作形式上的探索,比較著名的“馬原的敘述圈套”之類。
馬原:這是批評家吳亮給我戴的高帽。前不久,他還說到這一點,他的評論中還提到很多,馬原小說的敘述還有非常多的視角,人們只記住“敘述圈套”,太功利主義了,就是標(biāo)題黨嘛!另外,年輕的同行對我的稱贊,可能跟我的境遇有關(guān)。在多數(shù)情形下,文學(xué)史和批評家們是官方結(jié)論,在他們眼里,我沒那么重要。所以,我就說文學(xué)機構(gòu)和批評家們做的事,就沒我什么事。當(dāng)我能贏得一些同行的贊譽,我自己還是很高興的,小說家們的夸獎表揚我心里挺滿足,不能啥都要。
記者:很少有小說家像你那樣,在小說里上來就說“我就是那個叫馬原的漢人,我寫小說。我喜歡天馬行空……”直接把作者真實的個人想法帶入到了虛構(gòu)文學(xué)里,當(dāng)時是基于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馬原:其實挺簡單。因為你的小說可能不會有很多人看,我就盡量來導(dǎo)演我的讀者,看能不能把他們帶進我的具體故事,要么是錯誤,要么是虛構(gòu)。實際上,我用的方法都是老一套,都是古典主義的,比如菲爾丁的《湯姆瓊斯》等等。我并沒有太多創(chuàng)造,就是我努力用我所處的時代的人們能夠接受的方法敘述,帶著我的讀者有走進迷宮的感覺。
記者:表面的文字很平白,卻充滿曲折……
馬原:都是講故事,可能我沒把一個故事講的簡潔又暢快。我是一個稍微混沌的人,一個小說家,很多時候,包括變換,我更希望一個故事里面有更多。所以,我選擇的故事大部分都不是那么清晰,都不容易用線性邏輯就可以勾勒出來的,可能就是為那種帶給自己講故事的快感。
●歷史是以被記住的方式傳承
記者:多數(shù)作家首先考慮的問題是如何讓讀者看明白,你的敘述則會造成閱讀障礙,你如何面對讀者的接受問題,如何讓人通暢地接受?
馬原:我當(dāng)然希望讀者能在最大程度上接受,但是有時候,你要表達的東西的確不是每個人都可以接受的。
記者:博爾赫斯曾明確表達過,他只為少數(shù)的人寫作。在你的寫作中,是否也有意識地限定了自己的讀者范疇?
馬原:沒有。我說任何表達都是四種境界——最高的境界當(dāng)然就是深入淺出,但這是極少數(shù)人才做得到。《圣經(jīng)》、《莊子》、《老子》等都是深入淺出。之外,還剩下三種境界,我認(rèn)為“深入深出”只能排到第三位;第二個高度是“淺入淺出”。比如說,法國的大仲馬,與法國中世紀(jì)的權(quán)威人士的講述相比,我更愿意接受大仲馬。其實,所有的人都是在杜撰,拿破侖早就說過,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么,如果要講史,我寧可聽野史,因為野史有趣。大仲馬就是用野史的方法講,不用去考證,真正有意義的是被記住。歷史有意義的,是以被記住的方式傳承。
記者:你的作品并不是淺入淺出,與你推崇的相悖?
馬原:我個人有局限。我對形而上感興趣,你說我怎么淺入淺出,我已經(jīng)夠淺入淺出了。
記者:在剛才說到的四種寫作境界里,就把自己劃歸到哪一類?
馬原:努力向淺入淺出進發(fā)。我說,第三個境界才是深入深出,這個事有沒有我不知道,反正我比較通俗。但確實有的人覺得我這東西高深。說心里話,我心里當(dāng)然希望能夠深入淺出,我想我做不到。
●寫文學(xué)史的人并不懂文學(xué)
記者:如今滿世界都在說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這讓我想到當(dāng)年韓東寫過一篇文章,說你對他說,將來中國若有誰能獲諾貝爾文學(xué)獎的話,就是你自己。還記得當(dāng)年的話嘛?現(xiàn)在回頭來看什么感慨?
馬原:類似的話肯定說過,年少輕狂嗎!那時三十多歲,就覺得要是像加繆、紀(jì)德、海明威那樣能獲得諾貝爾文學(xué)獎,還是挺讓人激動的。但后來看到很多莫名其妙的獲獎?wù),你就覺得跟三十多歲時想得不一樣,現(xiàn)在六十多歲的人了,就覺得那獎不得也罷。不過,莫言得了獎,我還是很高興的,至少,我覺得莫言在最近五十年的諾貝爾獎得主里是寫得很好的一個。
記者:在你眼里,被諾貝爾文學(xué)獎忽視的偉大作家有哪些人?
馬原:肯定是很多。就這五十多年來,有特別特別偉大的作家沒獲諾貝爾獎,比如約瑟王·海勒,還有博爾赫斯、格雷姆·格林、胡安·魯爾夫……
記者:胡安·魯爾夫直接影響了馬爾克斯。
馬原:整個拉美的魔幻現(xiàn)實主義文學(xué)都受他的影響,他沒得。寫通俗小說最好的,格雷姆·格林也沒得,F(xiàn)代派小說寫得最好的是羅伯格里耶,比西蒙寫得好太多,但西蒙得了諾貝爾文學(xué)獎,西蒙肯定沒有莫言寫得好。
記者:格雷姆·格林的小說和根據(jù)其作品改編的電影都有巨大影響,但為什么在文學(xué)史上被評價不高?
馬原:我說點難聽的話,那些寫文學(xué)史的人并不懂文學(xué)。寫文學(xué)史的人和寫好小說的人,從來不是一回事。我說句不謙虛的話,要是余華、格非、蘇童、莫言,我們哥幾個合計寫本文學(xué)史,肯定跟他們的文學(xué)史不一樣。
●《牛鬼蛇神》是“天路歷程”
記者:你曾說,寫作第一要緊的是詩意,第二是想象力。能不能結(jié)合作品來談?wù)勱P(guān)于寫作中的詩意?
馬原:為什么我在寫《牛鬼蛇神》的時候特別快,飛一樣的?我一點都不急。每天就是超常規(guī)的寫作,實際上,對于我來說,更重要的在詩意上,詩意比想象力還要重要。偉大的作品其實都是詩篇。
記者:具體到《牛鬼蛇神》,怎樣體現(xiàn)出你詩意的追求?
馬原:整個就是。《牛鬼蛇神》實際上是個詩篇,或者說,我更愿意把它看成是一個詩篇,就像雨果的《笑面人》也是詩篇一樣!缎γ嫒恕反蟾庞形迨f字,也是一部詩篇。我每天就在愉快的心境下寫作,一點也不覺得累。
記者:說說小說幕后的一些東西吧。
馬原:有細心的讀者曾經(jīng)問過我,說《牛鬼蛇神》里面有我此前七部自己小說的東西,我說你數(shù)了,我沒數(shù)。他說有七萬多字。我說那我就只能信你了。因為我用我以前小說里的片段,我自己不會去計算字?jǐn)?shù)。這位細心的讀者算了一下,有七萬多字。以我這部三十二萬字的書,有二十五萬字是我新寫的,七萬字是從我七部小說里選出來的。這么一個情形就說明一點問題,我說的意思是,那七部小說里我?guī)资昀飳懙,?yīng)該有我三十年前寫的。你這么一算,我把那些內(nèi)容納入到當(dāng)中來,事實上,這個《牛鬼蛇神》的寫作是從三十年前就開始了。真的是這個意思,我甚至都可以說,我這輩子沒寫過別的書,我就寫過一本《牛鬼蛇神》,以前我寫的所有的書都是在給《牛鬼蛇神》做準(zhǔn)備。因為我自己不能跟自己開玩笑,你可以跟我開玩笑,但我自己不能跟自己開玩笑。我這本書里的主角是鬼和神,那么神和鬼不是隨隨便便就到自己眼前來的。所以,我可以往前溯幾百年,我不能把莎士比亞的神鬼拿過來,那不行,別人說我抄襲。最后,我想說,我抄也只是抄我自己,最多是把自己以前的作品拿來湊數(shù)。
記者:很多作家都是抄襲自己的。
馬原:反正,我沒抄莎士比亞,沒抄托爾斯泰,沒抄卡夫卡,你就不好說我什么。但是你面對的故事和人物,實際上確實從三十多年就開始,這就是我這三十多年的個人體會,用一個套話叫心路歷程。我沒用過這詞。
記者:還有一個說法是“天路歷程”,也是你個人的“天路歷程”。
馬原:是我的“心路歷程”,但你剛才用“天路歷程”,實際上我更喜歡。因為這個中間有我不明就里的部分。有人和我討論過,我說我怎么會寫出李德勝的事呢?李德勝比我高,我跟我的徒弟,跟我一塊寫這本書的人說,我怎么能寫出比我高的人來呢?這有點不合情理。
記者:也不奇怪,很多寫作者都可以寫出比自己高的人。比如耶穌也是別人寫的。
馬原:錯!耶穌和《論語》不是別人寫的,而是眾說,是另外一種方式。有孔子,是因為眾說構(gòu)造了孔子,沒有眾說就沒有孔子。
記者:先有眾人所說的孔子,才有司馬遷的《孔子世家》。
馬原:重要的就在這里。一個是《論語》,一個是《孔子世家》!犊鬃邮兰摇吩凇墩撜Z》之后,這個順序說很重要,沒有司馬遷的《孔子世家》,孔子在中國歷史上可能默默無聞,但孔子不是一個人塑造出來的。只有眾說才能塑造孔子,就像只有眾說才能塑造基督!妒ソ(jīng)》絕對不可能是一個作者寫的,一個人寫基督那是開國際玩笑。
記者:在《牛鬼蛇神》中,怎么想到要寫跟毛澤東曾同名的“李德勝”?
馬原:這個很偶然。我覺得李德勝是個高人,他遇到那么多的問題——老婆、孩子、家庭,那么多問題,那么多苦難,作為朋友,居然看不到那么大的悲傷在哪里,這個簡直不可思議。他能直接能走到神里面,去體悟到神,一直困擾大元的傷腦筋的命題,在他看來一目了然,我一直仰視這個人物。
記者:把《牛鬼蛇神》視為詩篇是個很有意思的話題,在具體寫作時,你是如何有意識地賦予其詩篇的感覺?
馬原:前些日子的研討會上,有學(xué)生朗誦我小說的片段,讓我激動得夠嗆。因為,我看到特別澎湃的那種詩意。實際上,我并沒有特別的追求,我寫得不累,就因為寫作就像在負氧狀態(tài)下,我認(rèn)為詩意就是負氧狀況下的感覺。
馬原
一九五三年出生于遼寧錦州。當(dāng)過農(nóng)民、鉗工。一九八二年遼寧大學(xué)中文系畢業(yè)后進西藏,任記者,編輯。一九八二年開始發(fā)表作品,著有《岡底斯的誘惑》、《西海的無帆船》、《虛構(gòu)》等。當(dāng)代知名作家,曾是先鋒派的開拓者之一,其著名的“敘述圈套”開創(chuàng)了中國小說界“以形式為內(nèi)容”的風(fēng)氣,影響了一大批年輕作者,F(xiàn)任教上海同濟大學(xué)中文系。